2011年11月29日 星期二

好文賞析-----校園「小天使」benhu 於 2002/03/11





校園「小天使」
《1》 這一堂課

下午鐘響,我急步走進教室,相信我的臉色,一定繃得很難看。午休剛結束,學生很正常的睡眼惺忪,我希望同學沒發現,老師的步伐急迫走三級跳。

我衝上講台。

『起立!敬禮!老師好!』

『大家好!』我按倷住情緒。

開堂儀式的聲音,學生喊得有氣無力。下午第一堂課,本來就考驗老師和學生的耐性、耐力。這班是國三生,升學課業壓力最催慘的群體,最需要愛心呵護的一群可憐虫。我嘛,教了二十年書的『老書』,已經習慣於按表操作,調養自我,白天總像在作戰,沒敢有睡意的。

這時刻,我心中有一把火。站立講桌,我雙手緊緊的抓牢桌沿,心中的怨氣熾熱灼心。

『請注意!老師有重要的事情要慎重向同學報告,請大家注---意---聽好!』我放眼掃視全班,不同於平常的開場白,語調雖然已經被我刻意壓制著,火冒氣出的怒威,再配上我鐵青難看的臉部表情,同學們八成都被我嚇醒了。

『老師的背包,中午放在教室裡忘了帶走,回頭來拿,小錢包掉了!裡頭有些紀念性質的『東西』也不見了!』我停頓,再掃視全場一遍。

『啊~~~』同學驚嘆聲齊揚。睡虫全被驅離。

小伙子們眼睛都變大了。更誇張的,有些還拿下眼鏡猛擦猛擦著。擦亮眼鏡,好看清楚這回老師正在母虎發威。

整間教室,鴉雀無聲,像死城,平常哪有這種火速的靜音效果。

『連老師的東西都有人敢拿,我真的很Surprise!老師的意思是,拿的同學請主動送還我,我會酌量情況,從輕處理,有人知道或發現誰拿的,也請隨時找我報告,我會謝謝她。我想,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希望能早了早好,我不希望事情永遠懸在大家的疑惑中,讓大家不能安心上課。不夠說真的,我們班上出了這種爛事!老師---我,真的很…很萬分傷心!』

三十五個學生,七十隻眼睛,沒有人敢不正視我的。看我在台上舞動手式,講糗話。我的走樣演出,已顧不了平日的溫文風格。

「也許你們會笑老師,自己的東西不保管好,掉了還要罵人,我感到羞愧。有人做了小毛賊,更應該羞愧!」我自我解嘲暗示性詛咒偷賊。相信底下的部分同學,看老師語無倫次的發言,一定感受老師快抓狂了。

我想挑戰人性。

『有人現在敢承認是她幹的嗎?』我試著大膽問。

『….』全班沉默久久,沒有聲音。回給我的又是瞪得大大的眼光。

『好!我等著有人良心發現。記住,自己要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不要躲避良心的譴責。』

我知道話只能說到這裡,再拉長,也不會馬上有結果的。班上同學經常鬧掉東西的事,掉東西說來也不是甚麼新鮮事,只是這回,也是三年來的第一回,讓身為老師的我當上了「失主」。老師的權威、尊嚴、裁判角色面臨挑戰,問題當然顯得棘手。

錢掉了,我可以假裝不在意,證件、信用卡等也可以申請補發,其中那枝法瑯質雙色原子筆,我最捨不得了。因為,它是我分居中的先生送給我的定情物,對我有深刻的歷史紀念意義。我和先生的情緣已經面臨瓦解邊緣,能免強珍惜的已經所剩無幾,偏偏這個僅存的紀念性小禮物,也讓這個小毛賊給偷了,實在讓我傷情難堪。

剛剛發言,我不肯明說遺失物品的詳細內容,我故意說得模模糊糊。根據過去的處理經驗,東西掉了,能花能吃的,必然會被消化了,能被追回的「剩餘物質」,往往都是些用品。這回我不明講遺失雙色原子筆,是想預留空間,等小偷鬼良心發現時,看能否還我筆來。我內心盤算著,小偷鬼如果真能如此對待我,我自會從重罵人,從輕法辦,給她個自新的機會。
我的老師角色,真的使我很尷尬。歹事發生了,老師當然要抓著小偷,小偷縱使抓到了,我這個天天和她們說教的大人物,不也顏面盡失。學生犯錯,老師有過,沒把學生帶好,老師自責難過沒光彩。

我是受害人,真要抓到賊,又要當主審判刑官,被判刑的又鐵是我親自領導、教誨三年了的某某「子民」。這種局面,我注定會兩頭為難,兩面不是人,都是輸家。
今天,我對「老師」的角色充滿挫敗感。心中有苦,還不能大大發洩,真悲哀。

這一班,三十五個毛頭小子們,可是我一路從國一帶大的,三年相處,我摸透她們的家庭、背景、思維,她們也知道老師的教學帶兵原則。我們彼此相安無事,以禮寬待對方,我總是小事化簡,大事化小的,用心與這群毛頭交心。當老師,捏領著學生,看她們聽妳的話乖順成長,將來成才成將的,有期待就是收穫了。

這回頭一遭,有人如此刺傷我的心,我真難於平復情緒起伏…。
班長張小藍舉手想發言,我點頭。

『老師,對不起,妳的損失我賠償好嗎?』
『不可以!』

『那….那….』她大慨認為我很在意金錢的損失。她是班長,很自責班上發生醜事,想一肩挑。

『一個人做壞事,不可以大家被污衊,連帶大家受遭殃。』我必須顧及老師的身份立場。

『這樣…..怎麼辦?…』班長又想出主意,又拿不定主意。十四歲的小孩仔,妳能期望她們臨亂鎮定嗎?敢站起來說話,我心裡已經很感謝了。

『我想,事情總要查清楚,早晚會水落石出的,請大家不要為老師操心,只要大家記住,有任何發現,快告訴我,最好,最好,做錯的人要勇於承認,自動找老師悔過最好。』我『最好』連說三次,又鼓勵又啟發,這樣做有效嗎?天知道。
氣氛被我搞得很肅殺,這是課堂教室,不是問案的刑警室,我不想再讓學生愁眉苦瓜臉。

『好好,不說了!現在,讓我們開始上課。』我發號司令,想收心。

同學紛紛翻開書本,被驚嚇的學生,翻書特別用力,聲響特別入耳。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掉東西的事絕對不能讓校園「小天使」知道,否則事情一定會馬上傳到訓導主任耳朵裡,她一知道,有學生敢偷老師的錢財,我看事情就沒完沒了。她一定馬上會找我去「諮商」,找黑名單學生去「問供」。她一定會搶著接辦這整個案件。以她嫉惡如仇,動不動就要開除學生的牛脾氣,我看,小事可能馬上被化大,大事必然難善了。我、學生、家長、學校可又要搞得雞飛狗跳,有好戲看了。
上回,莊東雄與溫小妮在校園親嘴被逮著的事,我和訓導住任剛剛交手熱戰過。

主任那種人性為惡,除惡務淨的大道理,壓得我有理也說不清,偏偏她職務高,管理學生她引為天職,我只不過是個班導師,鬥絕對鬥不過她的。這樁事,學生的大過記也記了,直到現在,我的餘恨還難平熄。

我發誓,學校訓導處暗地裡布放『小天使』作眼線,到處舉發學生犯規事項的反教育作法,我一定要找機會倡議廢除。讓學生做地下人,隱藏式的幹報馬子,連老師都不知道哪個學生是訓導處佈置的「小天使」,班上有沒有「小天使」隱藏,當導師的我、班上共同生活的同學們,也都沒人知道。這種恐怖作業,方便訓導工作,卻明顯的違反教育原則,校長放任,說不失為管理學生的好辦法,部分老師鄉愿也讚同。有意見的,顧於現實,又不敢明著反對。

我在校務會議上提過幾次意見書,倡意應該廢除學校「小天使」這個鬼制度。公開會議中,坐上位的交頭接耳,坐下排的老師們,看在「聘書」的份上,也沒人趕支持我,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

事後主任找我溝通,勸說我不要老看負面,其實,有了「小天使」,學生動向好掌握,訓導工作可以制敵於先機,防範事故於未然,真是方便的好設計。

「學生幫老師、學校做點事,也是應該的。」主任曉我以大意,好像我是「不懂事」的老學生。

我沒想多反駁。只說:「弊多於利,主任,這不是好辦法,我們是學校,不是警察局。」

她哪會聽我的。

我和訓導主任的關係因此更緊繃。

這下,我班上又出事了,我又是糗大的『失主』,想到訓導主任如果全盤知道事情詳細後,一連串問案、抓賊、開會、判小賊…等等過程,我未戰就已經先心寒了。

所以,我決心,能躲就躲著「小天使」和訓導主任這些人物。事情能由我善了,就由我來收拾。

『各位同學,關於老師掉東西的事,暫時不要張揚給其她班上的人或其她老師們知道,否則,訓導主任一插手,老師就不好辦事,結果一定會搞得天翻地覆的,所以,請大家暫時守密,不准外放,知道嗎!?』

『知道~~~』聲音整齊。

下午第一堂課是『公民與道德』,時機真的很諷刺。剛想開始照本說課,我發現,自己的心情就是起伏不定的,魂不在,氣不爽的。我怕勉強上課,只會自暴糗態。

我當機立斷宣布:『這堂課,改為自習。有課業問題的,找老師問。』

同學又是一陣愕然。

學生知趣,乖乖的裝模作樣,附和我的要求。她們感受到老師瀕臨爆炸點的惡劣心情,不敢再有任何調皮的挑釁動作。

我坐在講桌後發呆,內心盤算著,誰會是偷我皮包的小毛賊?
首先我想到『阿雄』。這個專門給我出問題的寶貝蛋。上星期才因為打架被記小過,她父親還來學校大吵特吵,責罵學校動不動就記過處分學生,教育哪裡是如此搞的。她要找報社記者投書,給學校好看。後來,還是我出面安撫,家長看在我平常對她的『頑皮寶貝』特別照顧的面子上,勉強息怒。

家長說:『下次,下次再讓我抓狂,老師,連妳的面子我也不管了!』

『你應該多注意志雄的表現,不要老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我憋不住說重話,只怕她聽不進。

阿雄剛受處罰,膽子應該沒有這麼大,敢犯錯偷我皮包,再犯錯,她真的會被學校開除。如果是她,我可要特別小心處理。一張揚,就無法收拾殘局。

第二個閃進我腦際的人物是高正中。高正中身處問題家庭。她的行為特別偏差,功課不好,又專門喜歡搞男女關係,東追求西追求的,死纏住女同學,讓人家哭哭啼啼跑來告狀。

我已經慎重的警告她,『再犯,我會送學校訓導處法辦。』她一臉無辜樣子,根本不知道,國中生太早涉入男女情事是不對的。我說的她沒聽進耳朵,對我不做反應,是怕惹我生氣。會是她麼?如果是那就完了,她一定得離開學校,再也見不著她的同校「女朋友」們了。

班上還有一些小角色,平常喜歡鬧些狗皮倒灶的雜事,被同學告狀的,她們也都很會申辯。一張嘴,說的比我還滑溜。孩仔的心智成長和表達能力,越來越好,和大人標榜的所謂傳統大道德觀,差距可是越來越大。老師扮演居中的所謂『傳道』工作,真不是一等一的苦。

『老師,這個數學題,我越算越迷糊,妳可不可以給我一些提示?』家怡走到我面前。

『喔…,公民課妳問數學問題,也可。』嘉怡找我。

我回神,接過學生的題目。問題不大,她的計算公式套用錯誤了,當然無解。

這個家怡來得好,趁機讓我收魂。免得因為我掉了東西,開始疑神疑鬼的,把每個學生都當犯人來判讀,真是小人心。


《2》這個偷兒

東西掉了,我的心情懸盪著,沒找回前,沒的落地。

沒人承認,沒人報告,沒見著我遺失的東西回歸,我沒魂似的。總之,自當上『失主』後,我沒好心情過日子。

已經兩個星期了,偷賊還躲藏沒現身,難道要我向學校報告,向警察局報案嗎?

我一心一意要私了這件事,因為我是班導師兼失主,可以自做主張。我知道事情牽涉老師的身份,特別有爆炸點,如果『小天使』上報、如果訓導主任得到情報,她一定會大張旗鼓,爭功辦案,到時候,我的學生會倒霉,我的教育原理念會被破壞,我的家長會抓狂,我會死得很難看。

其實財務損失我可以認了,學生的「道德」問題,我卻不能不正視導正,我無法任學生被錯誤的行為進行污染,讓我對『老師』這份工作束手舉白旗子。

我苦心經營三年的師生情懷,居然這般冷冷折煞我,我還能站在講堂說書麼?或許我可以早早申請退休了,告老還鄉種田去,不亦樂乎?

幾次在課堂上,我很想找機會,再次叮嚀同學們,到底有沒有人關心老師丟東西的『大事』,否則怎會如此無聲無息的,害我窮操心空等待。我很想向同學宣告:『只要肯自首,無罪說!』。事情早了早好,夜長夢多拖延下去,風聲走漏,萬一『小天使』得知消息,向訓導主任打小密告,主任一旦介入,事情滾大準會失控的。

我心裡著急,就是不敢採取行動,站在講堂上,話到嘴邊又都吞回肚子。說得越多,我越覺得丟臉。天天把學生當賊的訓說一番,看來於事無補,班上同學人心惶惶,日子怎麼過?我再難過,也不就是東西掉了,能因此讓同學知所警惕,提高警覺,好好收拾保管自己的物品,免得步我的後塵,再食惡果,不也是行動教育。

無奈到盡頭,麻痺跟著來,人累心也死,我心想:『算了,算了,算我活該倒楣,別再窮追討啦!』

那天,是我掉東西後的第三星期五,我在下樓梯的回轉階道上碰到班上學生陳筱華,她主動靠近我,有話說的樣子。

陳筱華膽怯怯的靠進我,小心說話,聲音小到我差一點聽不清楚。

『老師,我向你報告,我看到周大年拿出一支很特別的雙色筆,以前沒見她使用,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老師您掉的東西?』

『喔!』我吃驚,我拉住她靠牆邊站,讓出樓梯中間走道,給同學快速跳著上上下下的。同學上下樓梯,像打戰,靠邊站較安全。

『妳確實有看到周大年拿出一支雙色筆?法瑯質材?上頭白色下邊紅色的?短短的是嗎?』我如獲至寶,急著想瞭解內情,清楚細節。

「對,紅白色的筆,很特別的筆,以前沒看她使用。反正很奇怪就是。」

「她最近都帶在身上?」

『是呀,昨天上理化課時,她還拿出來抄抄寫寫的,又被我瞄到。』

『還有同學也看到嗎?』我再問。

『我不知道。』

『好,謝謝妳,這件事情老師來處理,請妳不要轉告其她人。』

『老師,我知道。但是,老師妳也不能告訴同學,說這件事是我發現的。因為….。』

『妳怕甚麼?』

『我怕被同學說是馬報仔,同學最討厭通風報信的傢伙,一旦同學知道是我舉發的,她們會孤立我,不和我來往了,我怕….。』

『好!陳筱華,你放心,我不會張揚出去,我會小心處理。』
『真的?』她滿臉懷疑的神態。

『當然是真的。』我舉手,好像要作發誓的樣子,老師如此慎重作承諾,學生總可以放心了吧。

陳筱華的報告,讓我驚喜,事情總算有個眉目了,問題是,偷賊怎麼會是周大年?我百思不解,萬萬沒想到。

周大年這號學生是班上的『隱行超人』。她今年十五歲,身高180公分,體重81公斤,是個長期與我『不合作』的小大人。周大年行為古怪,在班上像個獨行俠,平常喜歡我行我數的,沒有朋友,也從不主動與同學鬼混。老師說甚麼,規定甚麼,她都回答說:『好,我知道!』,聽完,她就忘了,沒當一回事,硬是不照章行事,任妳三催四請的,她就是沒有即時反應,再逼她,她會猛說:『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然後,她又忘了答應她要改進的事項,還是頂著一塊大柱子厚牆壁似的身材,過她隱形人的自閉式生活。

她的奇特行徑,老師我和班上同學都習慣了,國中制度,學校不能隨隨便便辭退學生,班上有同學如此,大家見怪不怪的,給她取個『隱形超人』的綽號,也就相安裝無事。

我當然特地跑到她家裡作家庭訪問,約她父母長談。她父母難得約好日子見著個面,一開始,一開口也是:『老師對不起啦,對不起啦!請多包涵!』

她的家庭富有,父母親開貿易公司,作國際貿易出口業務,聽說很忙很賺錢,家就在學校附近,住的是大坪數房子。周大年因為父母疼愛,可能沒時間陪伴著,白天只靠祖母看顧,張囉料理吃穿的,所以給的零用金多多,好像拿錢來作一種彌補。班上同學都知道,周大年是金主,最不缺錢用的胖傢伙。

周大年行為獨特,可是從來沒有明顯的犯規紀錄,說她會偷東西,偷老師的皮包,誰也不能相信。

這回出事,我追蹤懷疑的名單裡,就沒包括周大年在內。
難道時空會使世事萬物起變化,誰能保證,好人不變壞,壞人不變好或變更壞。

如何處置她,我得好好傷腦筋了。

2011年11月28日 星期一

尋 夢----啟航



“考得那麼差,還想上大學?看人家小妮,還是個女孩子,一個暑假打工掙的錢比你三個月假期掙的還多。老子養了你十八年,你不想掙點錢來孝敬老子,還想繼續糟蹋老子的錢!——告訴你,沒門!”
父親還在農具房喋喋不休的時候,慶生已經拎著行李走出房門。
看見兒子拎著行李包,母親緊張地問:“你在幹什麼?你不用理他,就當他是一條瘋狗好了!——閉上你那張吃糞的爛嘴,你這個沒用的貪財鬼,一天到晚就知道錢!你趁早找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偷偷死掉算了!”

“你媽的!你還想指望他養老?他說將來想當律師,免費為窮人打官司,說話像個三歲小孩,你就跟著他做個乞丐律師婆吧!——就他那塊料想當律師?做白日夢吧!”

慶生拎著行李走出家門,聽到憤怒的母親在背後聲嘶力竭地哭罵:“你趕緊去死吧!找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死掉算了!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這個沒出息的男人!……慶生,你好歹吃點早飯再走吧!”

母親聲嘶力竭的哭罵變成無助的哀求,這一次最後的懇求卻無法挽留在黎明時分離家的決心。

天黑的時候,慶生已經躺在城市某個公園的長椅上。白天,他像一條流浪狗一樣拖著沉重的行李在烈日下奔波,然而一無所獲,工作依然毫無著落。並非每次離家出走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轟轟烈烈,更多的是無奈以及離家出走後生活無著落的無助、沮喪和對前途渺茫的驚恐。城市是鄉村裂變的延伸,鋼筋水泥中包裹著一顆凝固的心。

“這個年頭,就連喝口水都要錢……”他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總是這樣說。

慶生摸了摸口袋裏那張乾瘦的五毛錢,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靠著行李,努力想一些快樂的事情,那些記憶能令他快速入睡,在睡夢中忘卻饑渴。

半夜,這個又餓又渴的流浪者醒了,上天的眷顧讓他在長椅上撿到半瓶礦泉水,他欣喜若狂地抱住那瓶礦泉水,美美地喝了一大口。隨後在公園的另一條長椅上,他找到了一盒吃剩的餅乾。他吃完那些餅乾,像狗一樣伸出舌頭舔了舔手指和包裝袋,心滿意足地躺在長椅上,抱著喝剩的礦泉水入眠。

“我們這裏不招男的洗碗工……”上車之前她轉過身來,遞給慶生一張名片,“不過看你長得挺白淨的,做個服務生倒是可以。幹得好的話,很快就能升到領班。”

“太感謝您了!”絕處逢生的慶生雙手接過那張鑲金邊的名片,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麼,我的食宿……”

女老闆關上車門,從包裏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後,向慶生招了招手,慶生恭恭敬敬地上前去,“我已經安排好了,等下會有人來帶你去。”女老闆說著,發動車子。

五分鐘後,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自稱中餐部經理,姓許。簡短的自我介紹後,用挑剔得近乎嫉妒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手足無措的年青人,微微皺起眉頭,說道:“走吧。”

慶生跟在男人身後,穿過兩條小巷,來到一幢小別墅前,一個穿酒店保安制服的人將一串鑰匙交給許經理。

房門打開的一刹那,慶生驚呆了。那是一套精心裝修過的樓中樓,房裏的擺設慶生只有在夢中才能擁有。寬敞的大廳裏各種健身器材琳琅滿目,但有些淩亂,似乎主人疏于打理;牆上幾幅壁畫沿著仿古紅木樓梯延伸到樓上,精緻小巧的照畫燈打在壁畫上,顯得優雅、高貴、浪漫。踩著紅地毯來到樓上,客廳中央擺放著一套豪華沙發,牆上裝著一台大螢幕等離子彩電,牆的另一側矗立著酒櫃,陳列著各種叫不出名的洋酒。

這個土得掉渣的農村青年一下子呆住了,好一會才囁嚅著問:“這是……”
“你住的地方。”
“我住的?”
“是的。”對方毫不含糊。
“我住的……一個人住?”
“暫時是。”
“這麼大,而且……”
“很快就不是你一個人住了,年輕的總經理助理先生。”那人陰陽怪氣地答道,旋即離開房子。

總經理助理?

慶生站在那裏,有一分鐘不能呼吸。

晚上,慶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開著一輛寶馬車衣錦還鄉。走到家門口,慶生聽到從屋裏傳來父母的吵罵聲。

“這個年頭喝口水都要錢,免費給窮人打官司?餓死在路邊還差不多。你還指望他將來做個什麼律師,少做夢了,等著跟你兒子做個乞丐婆吧!”

慶生大踏步走進屋裏,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錢,塞進父親手裏:“如果這是愛的話,請換個方式。”

這個恨鐵不成鋼乃至得罪不起鈔票的可憐的父親果然不再出聲了,一整天像個三等下人一樣小心翼翼地陪侍在身邊。

返城的路上,回首家園故土,慶生流下了一滴淚水。

慶生的命運從此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一個城市的流浪者變成城市的新白領。這個城市的新白領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打上領帶,用者哩水馴服曾經倔傲不馴的頭髮,灑上價格不菲的男士香水,動作一氣呵成,自然得體。

手臂上搭著西裝,腋下夾著公事包,慶生出門了。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崇高的理想:城市高層建築頂上,矗立著一面巨大的看板——慶生律師事務所。“窮人免費”四個字在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色彩斑斕;夜間,它將與城市的霓虹燈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慶生仿佛獲得了新生,挺了挺胸,大踏步朝酒店邁進。路過一幢正在進行外牆裝修的建築時,在民工們的一陣惡作劇的笑聲中,裝泥漿的塑膠桶傾斜,點點泥漿灑下,慶生的筆挺白淨的襯衫頓時慘不忍睹。
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兩天,一切猜疑得到了證實。女上司搬進了這套房子。事實證明,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沒有一步登天的事業。

慶生躺在席夢思床上,像菜市場粗俗的肉販,趕在天黑前把高價批發來的身體發膚連同他崇高的理想過磅賤賣。

握著話筒,慶生的手在顫抖。
“你現在在哪呢?為什麼這麼久才打電話回來?”母親哽咽著追問。
“我在……書店上班,挺好的。”他說著在穿衣鏡前彩排了不下十次的謊言。
“可是你走的時候就只帶了一點路費,哪有錢吃飯啊?我給你寄點錢吧!……”
“還寄錢給他?隔壁小妮15歲的時候就能養活自己,他是個成年人了還敢跟家裏要錢!”電話那頭傳來父親的怒吼。
“去死吧你這個貪財鬼!你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偷偷死掉算了,不然連狗都會把你啃得一塊骨頭不剩!”

母親的尖聲叫駡和父親的怒吼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慶生默默地掛上電話。
“看哪,富婆又換了個小白臉了!”

當慶生和女上司勾著手臂路過那幢尚未裝修好的建築時,民工們聚集在視窗,探出上半身指指點點。
慶生的臉一會紅一會白。

每當慶生從那幢樓房經過的時候,民工們便會迅速聚集在視窗,一邊叫著“小白臉”一邊輕蔑地吹著口哨。慶生狼狽而逃。

慶生從此患上一種奇怪的病。每到夜深人靜,看到女上司躺在身邊時,他便會覺得胸口痛。疼痛難忍時,他便會爬起來,一個人悄悄躲到浴缸裏,放滿一缸的水,那些水像鎮痛劑,能有效緩解他的疼痛。

“這是心理作用,恐怕你需要換個環境。”心理醫生說。

在被病痛折磨成一具醜陋的軀殼之前,慶生聽從醫生的勸告。他收拾好行李,穿回自己的衣服,離開了那個富婆。

慶生再次飽嘗生活無著落的艱辛。白天為工作奔波,晚上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奇怪的是,他的心痛病竟然不治而愈,整個晚上居然睡得很香。

第三天,饑腸轆轆的慶生終於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在一家印刷廠做學徒工,老闆說活兒又髒又累,但是慶生仍然感到滿足。
慶生懷著感恩的心努力工作。每天離開宿舍時,他都會在門口駐足幾分鐘,癡癡地仰望著他的崇高的理想——高層建築上那面巨大的看板。它每天隨著太陽徐徐升起,熠熠生輝;在傍晚時分,它隨著月亮升起,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工人們的宿舍很簡陋,是一幢因為某種緣故不準備或不能竣工的樓房,牆磚和水泥柱裸露著。工友們住在五樓電梯間旁邊,電梯間黑咕隆咚的沒有任何東西遮擋,非常危險。年輕的工人們經常在宿舍裏喝酒打牌,咒駡工作的繁重和老闆的苛刻。

“慶生,你每天那麼辛苦才拿一千塊的月薪——媽的,老闆也太摳了吧!”
“工資……”慶生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那不是最重要的。”
“背井離鄉出來打工,誰不想多掙幾塊錢啊!”
“不是的,那不是最重要的。”
“掙錢還不重要?這傢伙八成是瘋了。”
“不是的,那不是我的理想。當然,錢很重要。”
“聽聽,他還有理想呢。”
“怎麼沒有?”慶生灌了一口啤酒,紅著眼爭辯道,“誰是垮掉的一代,誰就沒有理想!”
“嗯,我們是垮掉的一代,我們沒有理想!經濟豐收了,道德淪喪了,我們還是墮落的一代呢!”
一個工人陰陽怪氣地說著,同時還對他周圍的人擠眉弄眼,“那麼,你又有什麼了不起的理想,倒是說來聽聽。”

“我……我希望將來能辦一家律師事務所,免費為窮人打官司。”
工友們哄堂大笑,有人還笑出了眼淚。
“這傢伙瘋了!”
“他把他第一個月的工資都捐出去了——這麼辛苦跑出來為了什麼呀?真是個瘋子!”
“多麼慷慨啊!”
“人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咱們是上有老下有小,新婚剛過就全國跑,不能比呀!”
“瘋子的行為!”
“我沒有瘋,我是認真的!”慶生大聲道。
“瞧瞧,他的表情是多麼的認真啊!”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我說的是真話!”
“去去,我還要打牌呢!再吵明天把你送到瘋人院。”
慶生變得沉默,做事也有點心不在焉。
“慶生,你這幾天是怎麼了?做事老是出差錯。”師傅埋怨道。
“……沒什麼。”
看著慶生欲言又止的表情,李師傅問:“我也帶了你一個月了,論起年齡,我都有你的三倍大了,有什麼事情你就跟我說吧。”
慶生思索了一分鐘,表情嚴肅地問:“李師傅,你說人是不是應該有理想?”
“那當然!沒有理想的人怎麼會有出息!”
“我希望將來能辦一家律師事務所,為窮人……免費打官司!”慶生兩眼放光。
“……我們開工吧,這麼多的活,到晚上還幹不完老闆要罵了。”
“李師傅……”
“趕緊幹活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李師傅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我的理想是開一家律師事務所,免費為窮人打官司!”每當慶生用飽滿激情的聲調述說他的理想時,一開始人們都哄堂大笑,新來的工人則表示出驚訝,慢慢地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把這話當成瘋話,並且置之不理。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完全可以的!我認識這裏一家酒店的女老闆……”陷入絕境的慶生不甘而又憤怒。
“嘿,真的還是假的?”工友們半是嘲弄半是好奇地圍攏過來問。
“當然是真的!她是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女老闆,我曾經是她的助理……”慶生漲紅著臉辯解道,過去那些恥辱現在全變成有力的證明。
“她是全市十大女企業家之一,上過電視……”見工友們對他的話表示出極大的興趣,慶生眼裏放著光。“只要我願意,她可以……資助我繼續上學的。”
“那你好好的助理幹嘛不當,跑來這裏打雜?”有人問。
“怎麼說呢……一言難盡。”
“就算是這樣吧,那她憑什麼資助你?”
“因為我……我……”慶生漲紅著臉。
“瞧,他又說瘋話了。”
“這是事實!我是……我是她的私人助理嘛!”
“什麼叫私人助理?聽不懂!別說得文鄒鄒的。”
“私人助理就是……直截了當地說吧,我是她的情人,可以了吧?”
“哇,你是傍富婆的小白臉啊!真是垮掉的一代!”

關於慶生的風流韻事開始在廠裏廣泛流傳開來。慶生時常捂著胸口,他的心痛病又復發了。他總是一面痛著一面和工友們述說著他的豔遇,有時不免要添油加醋,講得繪聲繪色,把短短十天的豔遇足足說了一個月。

但是一個月後,工人們又聽膩了。每當他述說實現理想的可能性時,工人們就都走開了。

慶生每天早上站在宿舍門口的時間越來越長,但是怎麼也看不清他的理想,有時找不到那面巨大的看板,有時找到了,寫的卻是“富豪俱樂部”。儘管他幹的活兒很髒很累,但是慶生還是堅持在每天晚上下班後跑去超市門口看電視,每天看到的全是壞消息:工資的增幅永遠趕不上物價上漲的腳步,工薪階層辛苦二十年也買不起一套房子;農業人口收入低下,土地大片荒廢;北京奧運會杜麗痛失首金,國足把誰的下半身踢廢了;俄羅斯把軍隊開進了格魯吉亞,俄美軍艦在黑海對峙;新疆恐怖分子襲警,達賴喇嘛搞藏獨……慶生每天被這些壞消息折磨得無法入睡,失眠、多夢、神經衰弱,慶生很快患上了抑鬱症。

這個晚上,發了工資後工人們買了許多東西在宿舍裏喝酒慶賀。被工人們遺忘了許久的慶生這次也被邀請到了。

那天晚上的氣氛十分熱烈,這些年輕人們用歡聲笑語表達對辛勤勞作後的收穫的喜悅。半醉半清醒的慶生在醉眼朦朧中看到他的理想——慶生律師事務所!這讓他熱血沸騰。“我一定能夠實現我的理想!”

“他又在說瘋話了!”一個工人輕蔑地道。
“這怎麼會是瘋話呢?”
“這還不是瘋話?!完全是癡人說夢!”
“你們是一群沒有理想的傢伙,所以才會覺得我在說瘋話!”慶生據理力爭,“不管能不能實現,擁有理想,比什麼都要珍貴!”

“閉嘴!”一個工人站起來吼道,“你這個瘋子,我們已經忍了你很久了!你一個人瘋了就算了,還想把所有的人都變成跟你一樣的瘋子!”

慶生也搖搖晃晃站起來:“你這個垮掉的一代!開家律師事務所……為窮人免費打官司,這有什麼不對?”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個工人已經抄起地上的一個空酒瓶,“啪”的朝慶生的腦袋砸去。慶生抱著頭蹲在地上,血沿著手臂往下流。
“裝死!揍他!”
“對!打死他!打死這個瘋子!”

憤怒的工人們一擁而上,朝地上的慶生亂踢亂踏,直到打累。
“把他扔下去。”有人指著黑咕隆冬的電梯間提議說。
“對,把這個瘋子扔下去!”

他們七手八腳抬起奄奄一息的慶生,齊聲喊著一——二——三,慶生的身體發膚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線,便向暗如地獄的電梯間墜下。
怦!

這個晚上,城市高層建築頂上的一面看板被強颱風刮下,摔得支離破碎,一個崇高的理想徹底破滅。



                          2008/09

2011年11月25日 星期五

對於險峻的經濟風暴,兩岸領導人你們的對策到底在哪裡


兩岸創投業 都在走歪路
更新日期:2011/08/28 05:30 記者陳碧芬/台北報導
工商時報【記者陳碧芬/台北報導】
第一位美國華籍創投人李宗南表示,現階段的兩岸創投業「都在走歪路!」他表示,因為現在「錢太多」,使得創投業都充滿只想「移轉資金」的金錢玩家,嚴重缺乏明白製造價值的產業投資者,而台灣甚至面臨產業「後續不濟」的困境,財經部會和創投人都忽略早期新創事業的重要性。
對於解決當前困境,他建議已有獲利基礎的台灣科技業、或是根基深紮的傳產業,鼓勵企業內部創業,由企業出力育成早期新創事業,配合高等教育界的「三創學院」,即創新、創業、創投橋樑的設立,為台灣產業開展未來10年的活水。至於最能投資、且有價值的產業,他說,全世界走到哪裡都一樣,唯有能源、生化、IT等三項產業,大中華區亦有很多投資的機會。
他指出,創投資金之於經濟發展,關鍵在於稅制,其中2個最大誘因是稅率及獎勵規定,至今他仍認為,稅負獎勵的對象應該是創業者,而非投資者,而且創投資金之目的在於幫助產業升級,不是作為政府左右之政策,中國大陸均由省級地方政府籌資設立創投的作法,在他看來,就是不應該存在的政府政策,都是走了歪路。
此外,大中華區近期為了創投或私募股權各劃地盤,李宗南說,「這又是亂搞」,實際上,創投是私人、民間在交易,政府是不能參與的,而私人資金用在產業投資可歸為4種類型:晚期投資(上市前入股)、夾層投資、併購、籌資基金(fund of fund, FOF),如今都因為全世界錢太多,弄得投資環境太過複雜,盡出些不正確的發展。
創業投資的原名叫”Venture Capital” ,有人稱它為風險投資,創業投資公司通常是收集足夠的資金後成立一個基金,這一個基金由有投資經驗的一組團隊來從事管理投資,投資的領域是限定在這一組團隊的專業人才,並不是隨便就組成一個團隊來做,因為政府為保護善良投資人,且創投公司往往亦能享受一點租稅優惠,所以對於成立創投公司必須審查才能核准。

創投公司主要是協助企業發展,與被投資企業共同分擔風險,任何一個企業成立時,都必須有一個技術及經營團隊,有一個發展的概念及產品或技術定位,最後再加上資金,如此,才能夠讓企業做起來。創業技資公司投資到企業裡,基本上,他並不會想去干預企業的經營,但他會提供企業很多的增殖性服務,例如,幫助企業做財務規劃、銀行融資、尋找技術合作或支援、建立行銷通道及尋求國際策略聯盟等,如果企業做得不好,當然創投公司為保護他投資利益,在股份足夠下,亦可能會要求企業更換管理團隊,所以創投公司亦是一個專業的投資人,對投資案較能掌握及顧及投資人的權益。

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台灣是以外銷為主的經濟體,雖然世界最強的經濟體美國已逐漸失去優勢,經濟衰退,加上亞洲經濟強體日本最近被天災重創,一般認為為未來經濟強權將轉向中國……這預料或許未來會實現,但絕不是10.20年一蹴可及 ………因這是共產專制(人治)和民主自由(法治)所孕育出來民心差異影響其未來的結果。有200多年民主自由歷練和守法規範的美國畢竟底子還非常深厚。

所以我們仍然不能相信共產主義的中國高層,全盤的依賴將讓我們走入死胡同,因為同為華人的兩岸高層國、共本質差不多(專制政體雖是一條鞭人民思維僵化,可是一但資本主義進入,人性之惡很快抬頭,不管領導者或是被壓抑很九的人民將不可避免會引發一連串鬥爭… 為了兩岸下一代需要改革的事還很多很多(上面所言只是冰山一角)……就如中共領導人前天發怖和平宣言…今天中共發言人就說:最後還是不排除武力相向…

兩岸人民思維還未穫得共識和互信前,談和平共存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當然我也相信兩岸終會有和平共存的一天,但需要時間。再這段磨合期,請兩岸領導人為兩岸人民各自努力,如真心愛民也請真誠合作,不要口是心非,尤其在全球經濟蕭條,失業率創新高之際,身為全球最多人口的大陸,經濟發展更要謹慎小心,兩岸唯有憂缺點互補,才能真正創造21世紀互利共榮的華人世界。

雖然臺灣現經濟發展不如預期(不要相信官方說法),但也無需氣餒,特別是被稱為新貧族的年青人,千萬不要失志,想脫離貧窮,想從無到有… 還是要充實自己,年青人唯有先自立、自強,後面才有推的動力。 自助、人助必得天助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天佑台灣!年輕人加油!

2011年11月22日 星期二

路痴(十三)

49、
忽然有一天他打電話來,他在電話中興奮地告訴我,他要盤下人家的一間理髮店。

理髮店?可是你又不會理髮。

我的一個老鄉以前就是他店裏的員工,他會理髮。我想盤下店來,讓他幫我打理。他在電話那頭算著一筆賬,除去每天的各項開支後,他還能賺多少錢。這是我翻身的機會了,如果我經濟上不能獨立,我就不能娶你了。我要把它盤下來!可是,我現在還缺錢,你能不能幫我……

我偷偷拿著母親的鑰匙,打開衣櫃的抽屜。那裏放著這個家最貴重的東西。

那時母親生著病,躺在床上打點滴。

那時父親在罵罵咧咧,一隻雞不知被誰軋斷了腳。

那時這個貧窮的家在黃昏時分充滿了怨懟。而太陽就要沉下去,黑夜沒有盡頭。

那時我手裏拿著薄薄的一遝錢,那是這個家的全部。

母親忽然問,影啊,你開抽屜做什麼?

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抓起那薄薄的一遝錢。

幾天後他來找她了,她把錢給了他,她說,這是我們家帶得走的全部家當了。

那時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對她說,等我賺了錢,我會來娶你的。

那時她送他離開後,忽然哭了。

那時她知道再也不能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家呆下去了。

於是她來到了城市,離他所在的城市一個多鐘頭的車。她在城市遇到以前的同事,那個同事曾在一天裏三次說她是個天真的傻瓜。他說他的單位在招人,就這樣她先安頓下來。

她去過一次他所在的城市,他說他那天離開她家坐車時,手機被人扒走了。他帶她去他的理髮店。那理髮店在一條巷子裏,非常簡陋,又髒又亂。她一進去,就有一個年青人出來招呼她,親親熱熱地喊她嫂子,不由分說把她按在椅子上給她洗頭。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叫那個年青人敬他嫂子一杯。她喝了幾杯啤酒。

靠在床上的時候,她依偎在他懷裏。她告訴他那個貧窮的家庭的種種艱辛,她說過去她已不想再追究,她請求他不要欺騙她了,她說她再也無法承受。他坐直身子,抓住她的雙肩,要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他的眼睛是多麼的真誠。

他寫了一張欠條,她沒有阻止。

她離開後沒多久,有一天她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中向她求助,他說他的店員因為嫖娼被抓走了,要交保釋金。如果沒有交錢,就要被送去蹲監獄了。她說活該。他說那人是他的店員,不能不救。她說她也一無所有,她說能給你的,已經全給你了,不能給的,也設法給了。

這之後,他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我對有償新聞提不起任何興趣,而我的收入靠業務提成。沒有責任底薪的工作難以為繼,一個月後我辭職了。
50、
千禧年開春,我在中山路一家服裝店當店員。我又變回以前那個木訥得像個木偶的小店員。我住在姨媽家裏。
那時剛開學,記得是一個下午,一個熟悉的身影疾步走入店裏,一件白色的羊毛衣和一條褪色的牛仔褲,簡單明朗。她縮著脖子,那天天氣寒冷,還刮著風。我隱約記得她是華大的學生,來過好幾次。她沖我微微一笑。

“這件衣多少錢?”
“85。”
“這麼貴?我是這裏的常客,應該優惠嘛!”她不滿地嘟噥著。
“這件衣品質好,迪卡路牌子,專賣店還賣99塊,洗了不會起球,也不會褪色。……”這句話我一天至少說十遍,說得面無表情,肌肉僵硬。
“我又不是沒買過,才55元。”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這一件呢?”她拿起一件掛了很久少有人問津的淺色秋衣,因為掛了整整一季,那件衣的雙肩甚至有些髒。
“算你55塊。”看見老闆就站在我身後,我不敢放低價格。
“什麼?我是熟客,你不應該老是喊價嘛!”她生氣地嚷嚷,“我還是學生,又不是富婆! 我看40塊錢還差不多!”
“最少45!就賺你一塊五毛。”見她沒吭聲,我拿起袋子準備裝起來。
“等等。”她說,一邊翻著其他的衣服,“那件衣好像放了很久了,我看看這一件。”
“價格一樣!你要哪一件?”
“還是這一件好!”她把剛挑的那一件放進袋子裏,“顏色看起來跟那件就不一樣。”

當我把錢交給老闆時,才發現他陰沉著臉。“你是怎麼做生意的!那件衣是幾年前的貨底,巴不得早點賣出去,你不趕快裝起來還問她要哪一件!哪有像你這樣做生意的!”……

我拿著要找她的5塊錢,疾步走出來,滿腹委屈。
“哎,能不能少……”
“老闆罵我了!”我說話的語氣帶著哭腔,眼圈發紅,儘管如此,我還是故作輕鬆地沖她吐了下舌頭,也許是想掩飾點什麼。
“噢!……”她驚訝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轉身走了出去。

我按下心頭的不快,正準備招呼其他的客人,老闆又板著臉走過來沒完沒了地數落著:“像剛才那件衣,掛了那麼久,早該想方設法把它賣掉,好不容易人家要了你還問她要哪一件,素質這麼差!怎麼做生意呀你?……”

天黑了,冷風一陣陣吹進店裏。因為下午的事,我的心情壞得無可收拾,連晚飯也吃不下,坐在店裏又冷又餓,只盼著早點下班回家。

哎,能不能幫我換回剛才那一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她,帶著披星戴月的風塵僕僕,站在我面前,鼻頭被凍得通紅,一邊跺著腳一邊不住地搓著手。
我驚訝地看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接過手提袋。

“我覺得,如果是穿在外面,還是剛才那一件好看。”她沖著我靦腆地笑笑,突然轉身向老闆哀求道:“老闆你不要罵她了,不要責怪她了!”

有些愕然,換秋衣的動作慢了一拍。
好一會,老闆才回過神來,支吾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我把袋子交給她。

對不起!害你讓老闆責駡了。”她真誠地向我道歉,語氣充滿了不安。

我的眼睛一熱,趕緊低下頭掩飾,連聲說“沒關係”。

是怎樣走出去的,我沒有看到。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只要一想起她,我的心間就會感到無限的溫暖。
謝謝!謝謝你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依然惦記著一個小店員受到老闆責駡的事!

一件二三十塊進的衣服,老闆要我喊到一百多塊。每當我怯生生地說出一個接近一百的數字時,老闆就在這時皺起眉。顧客離開後,老闆問,你這是在作賊嗎?我們這是做生意你知道嗎?老闆娘這時在櫃檯後說了老闆一句什麼,於是老闆出去了。老闆娘對我說,你就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不用害怕,我們沒有偷沒有搶。我在那時學會了漫天要價。我會一臉真誠地告訴顧客,一件衣服的利潤是多麼地可憐;我會把一件質地不良的衣服說成物超所值;我會把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從頭誇到腳,讓顧客覺得穿上它多麼體面。

我在店裏的地位得到了提升。老闆看到我蛻變的過程。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個如此誠實的員工,而當顧客光臨的時候,我又搖身一變,成為滿口謊言卻滿臉真誠的導購員。

因為過去幾年裏飲食不規律,我得了胃病。朋友在這座城市工作,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在一個教室裏上課。她帶我去她所在的醫院檢查,醫生說我胃下垂一公分,十二指腸輕度潰瘍。醫生說我應該少量多餐。但我只能少量,卻無法多餐。我要上班,而且上班時間很長,除了吃飯睡覺,我已經沒有自己的時間了。最初,朋友經常會在晚上帶溫熱的珍珠奶茶和餅乾來看我。我說我買優酪乳就好。她說我不能喝優酪乳,我胃酸過多,而且優酪乳不能加熱喝。

當她帶東西來店裏看我的時候,我拿著那些東西都很尷尬。那時我在上班。吃啊!她故意大聲說,你是身體不好,又不是嘴巴饞吃零食。有什麼關係的?那時店裏有一個保姆,兩個店員。我總是不知道應該自己吃還是要招呼她們一起吃。那時老闆就會替我解圍,讓我進店後面的廚房吃。他說,你身體不好,你自己吃就好了,那些食物就像養病的藥,總不能大家都一起吃吧?

天後我叫她不要來了,那時天氣寒冷。她還要上班,一天24小時裏,她在任何一個鐘點都有可能要上班。有一次她來看我時抱怨說,醫院像股份制企業一樣,同事們要分紅,科室就要創收。她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要想方設法讓病人多花錢。那時她剛工作,涉世未深。我安慰她,也許再過幾年,這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會變得再正常不過的。我們會放下當初的堅持。


幾年後我在當年用過的一個小包裏看到了那張欠條,已經毫無意義了。那時我已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母親。

我想起一個午後我提著自己的行李從姨媽家裏跑出來的情形,我用手掩住臉,卻無法止住淚水奔放。姨媽在身後不知所措地叫著我的名字,一迭聲地問: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哭成這個樣子?誰欺負你了嗎?表妹欺負你了嗎?還是表弟?我沒有回應,我無法回答,我的喉嚨被巨大的悲傷扼住了。那天下著雨,我坐在回家的車上。


時車上播放著彭家麗的《昨天今天下雨天》:下雨天的小雨點/有一天輕撫你面/你那天開始牽我兩手/十七歲那天/多開心很少掛念/說也許戀愛是時候/在雨中輕倚你肩/你說想天天見面/你說想天邊海角與我走/但那天的小雨點跟當天都不再現/我有哭/當你別離後……

時我靠著車窗,外面下著雨,裏面也下著雨,水順著窗玻璃流下來,而我分不清楚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回家後我一次又一次打電話給他,我甚至編造我懷孕的謊言,試圖挽留一段也許並不曾發生的感情。他在那頭不耐煩地說,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打掉吧。後來再打電話,說關機。再後來,那個號碼成了空號,再也撥不通。此後音訊杳無。

情人,一個支離破碎的夢。他所能給的就是謊言,在謊言拆穿後流血的疼痛,你要承受。
那時天塌下來一般的黑。我想像著我站在我家的房頂上縱身一跳,一個西瓜被狠狠地砸在地上,支離破碎;我想像著一輛車飛馳而來,我迎著它走過去,生命支離破碎。……
幾年後我撐著傘走在雨中,我帶著耳機,默默聽著彭家麗唱:當飄到/不可以送走/若飄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即使有淚流/亦學習承受。

我想起了鬼,我在旅館偶遇的她。我在雨中仿佛又看到她蒼白的臉和淒怨的神情。我的眼前又浮現她的訣別信,那些字一個個刺痛著我的眼睛:

“我身上背負著兩條命,兩條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呵,那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壓在我的心頭上,壓得我無法喘息。我卸不下來,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將它卸下。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站不起來,也坐不住,即使趴下了,匍匐著,那沉重的十字架也還是壓在我的心上,要將我的心壓扁,我的心在滲出血來,一點一滴,直至有一天乾涸。我二十一歲的生命不堪重負,我真的太累了,我是這樣的累,累到連當自己死了也難,累到我不能多留戀這人世片刻。……”

分手後的那段日子,我就像她那樣累。世界是冷的。

我忽然想起那個尚未寫完的《萬歲國之天方夜譚.唐僧取經篇》,或許我應該將它完成,是的,我今天要開始寫下篇。

再說唐僧師徒四人跌進迷失森林。“好你個死呆子!竟然暗算你師父和師兄弟們!”那猴子已然明白過來,從耳中掏出金箍棒,掄起手臂就要打。
沙僧忙攔住他,“且先問問他這是什麼地方。”
八戒這時心生懊悔,說道:“這是那豹子精的迷失森林。”
“迷失森林?”幾人暗自吃驚,正在這時,忽然傳來呼救聲,眾人一看,見是一個和尚被掛在樹上。

僧忙叫悟空救人。悟空吹了一口氣,那和尚便從樹上掉下來,嘭地跌了個屁股蹲。

和尚說他是拜物寺的住持,因之前誤聽豹子精的讒言,掉落這迷失森林來,弄得這般狼狽。

猴子捂著嘴大笑。這時見那和尚只盯著師父的袈裟看,心知他又心生貪念,心裏暗自留意。

幾人在迷失森林中迷了路,轉了半天,依然毫無頭緒。這時又渴又餓又累,就坐在樹下歇息。猴子叫豬去打點
。那豬頭心下不快,猴子掄起胳膊,豬這才罵罵咧咧地走開。

豬頭走了一會兒,聽到哪里傳來流水聲,忙奔過去,果然見到一條清澈透底的河。又見那河的對岸,長著一棵果樹,樹上掛著水靈靈的果子,惹人嘴饞。豬二話不說,用釘耙亂打一氣,打落一地果子,坐在地上正要吃,那果子卻忽然不見了。豬正自詫異,忽聽得一陣女子的笑聲,果子竟現出人形來。

妖怪!豬頭嚇得掄起釘耙。

甚麼妖怪!女子吃吃地笑,手絹在他臉上一揮,香氣撲鼻。

豬頭聞到那香氣,骨頭酥麻,又見那些女子巧笑倩兮,已是神魂顛倒,早把高老莊拋到腦後。將釘耙扛在肩上,去扯那女子的衣角,涎著臉叫:仙女姐姐!

你師兄快找來了,還不去陪著你師父。女子掩著嘴吃吃笑,一面走開了,前面隱約有一村莊。其他女子也跟著她走。

那豬頭想自己確實走開了一陣子,不敢去追,望著女子消失的方向,一面暗暗打著主意。
話說那豬頭走後,一行人歇下。猴子躺在樹枝上。

拜物寺住持見猴子睡下,這時蹭到唐僧身邊,說道,師父這袈裟看來不一般,這樹林枯枝甚多,行走不便,若是刮破了甚為可惜。不若收起,我這件袈裟借長老一用不妨。一面說著一面就要解下袈裟。

猴子這時從樹上跳下來,擋在他師父身前說,不必勞煩住持了。在出家人眼裏,袈裟就是袈裟,有什麼不一樣的?

那住持口中稱是,一面宣著佛號。
這時豬頭端著一缽水過來了。猴子接過來,聞了聞,將水潑到地上,說道,這水有妖氣,不能喝。
豬頭忙說,前方有一處村莊,不若去那問問路,歇歇腳。於是一行人前往村莊。一個面目和善的老丈迎了出來,問明來意,讓進屋內。

唐僧師徒和拜物寺的住持都歇了下來。豬頭這時便溜了出來,涎著臉向那老丈打聽仙女姐姐們。老丈說,他是有五個女兒。豬頭這時又要入贅老丈家。那老丈不敢答應,豬頭便撒潑,躺在地上翻滾,要死要活。老丈只得應允,說道,我那些女兒們都到出閣的年紀,不若這樣,你們師徒四人,還有那拜物寺的住持,一併留下來做我女婿,如何?

豬頭說,我師父、師兄弟們和那拜物寺的住持一心向佛,不親近女色,若是把女兒嫁了他,豈不糟蹋了。
老丈說,此言差矣。我那些個女兒,個個貌美如仙,不比一般女子,若是見了她,豈有不動心的?
一人一個,雖然有點少,豬頭還是滿口答應下來。

老丈說,你答應了也不算數,待我親自去問問你師父和那拜物寺住持。

於是兩人來到唐僧師徒落腳處。唐僧自然不肯輕易首肯,猴子一面偷笑一面答應下來,又勸他師父不如看開些。如今進了這迷失森林,想出去也出不去,不若就在此安頓下來,過完一生。拜物寺住持滿心裝著袈裟,也答應下來,這時反過來勸唐僧,常言道,只羨鴛鴦不羨仙,高僧又何必執著于求仙成佛?不若隨遇而安。再說,在家出家皆能修行,酒肉穿腸過,佛祖在我心,高僧何必拘泥于形式?

頭見師父一再推辭,怕老丈心存顧慮,口中說著師父已答應,不若就安排在今晚,一面將老丈請了出去。
是夜,老丈家中高朋滿座,女兒們一個個出來給夫婿敬酒,席間風情萬種。

拜物寺住持找了個藉口走開,鬼鬼祟祟溜進唐僧的房間,見床頭一個包裹,打開來,果然見到一件袈裟金光閃閃。他忙將包裹捆好,往肩上一挎,偷偷打開門,趁著夜色匆忙逃走。

幾個人都喝得有些醉意,唐僧雖是百般拒絕,還是被灌了幾杯。豬頭早已醉倒在桌底下呼呼大睡。其他的人,都各自回了房。沙和尚還有幾分清醒,想去侍候師父,那娘子卻是十分難纏,一時脫不開身。幾杯酒,還難不倒猴子。猴子人進了洞房,卻用一個金蟬脫殼,追拜物寺住持去了。

話說那住持帶著袈裟沿著山崖走,忽然聽得山下有人叫,原來是猴子追來了,嚇得拔腿想跑。
往哪走!猴子大喝一聲,騰雲駕霧追來,手一伸,說聲“拿來”,住持手一松,包裹從他肩上卸下,向猴子飛去。住持伸長手去搶,沒搶走,整個人從山崖上撲下來,掛在崖下一棵樹上。
猴子見狀哈哈大笑,駕雲離去。

這時小妖們已經將唐僧師徒捆起來。原來村莊的人是小妖們幻化而成的。千年金錢豹精命小妖們將唐僧師徒洗了

蒸著吃。

猴子這時打到洞府來,小妖們慌忙報告,那金錢豹精拿出傢伙,擺開陣勢,和猴子打將起來。兩人正打得難分難解時,忽然觀世音駕雲而來,收了眾妖。

小妖們被收,唐僧師徒忙出來謝恩。唐僧請觀世音指引一條離開迷失森林的路。
“心若不迷失,又有誰困得住你?一切皆因欲念。”觀世音歎道,手中拂塵一揮,妖術便解。“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菩薩口宣佛號,駕祥雲離去。

然而寫完這些字,我又困惑了。果真什麼都沒有嗎?若是什麼都沒有,我又因何活著?我們為什麼苦苦堅持著?我們一生的堅持又為了什麼?
人生是個迷宮,而我是個路癡。

52、
在我離開這座城市的前幾天,我接到她的電話。我很是吃驚,問她如何得知我店裏的電話。她說她曾來過我店裏,店門口的招牌上印有電話號碼。我說我並沒有看到她。她說她在店門口看到我,那時我正忙著招呼顧客,她也不便打擾。

是否願意和一個鬼去喝一杯呢?她問。
好。我不假思索地道。答應得太快了,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向老闆請了一天假,沒有吃晚飯直奔車站。一個多鐘頭後我在那個城市的車站下了車,她等在車站。我們一起吃過了晚飯,她問我,你不介意去歌廳吧?

說客隨主便。

她說我是個賣笑的,什麼場所我都不在乎的。不過歌廳,也不算很亂,比起我們住的旅館來。

她叫了一輛計程車。坐在車上時,她一言不發。

一路無話,直到坐進KTV包廂時,我終於忍不住要說點什麼。這陣子還好嗎?我問。
嗯,老樣子。她說,我應該穿上暴露的衣服,化個濃妝,讓你看看我工作的樣子。
換個工作吧。我說,我不是對你的工作有什麼偏見……

嗯,你是說我這樣形同自殘。
是的。

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我本該在那時就死去的。

你為什麼……這樣咒自己呢?

我的命很大。你看,她綰起袖子叫我看,她的手腕處有一道又深又醜的傷疤,KTV昏暗的燈光下,清晰可見白白的一道。

你……你……

嚇壞了吧?割脈自殺。自殺過兩次,都沒有成功。她漫不經心地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唱歌吧。她把一個麥克風遞過來。而這時音樂早已響起。

點了一些傷感的歌曲,一面喝酒一面唱歌,一首接一首,唱得嗓子有點啞了。

你要自己來離開我
不通講我無情放舍你
親像你這個無情的男性
離開我不通擱返來哥哥纏
因為你違背我,無講怎樣作你去
害我一時險險想不開
堅強的女性,提出勇氣來
啊,不想伊不想伊不想伊
永遠永遠不想伊……

唱到最後的時候,她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唱歌唱得這樣聲淚俱下。我抽出幾張面張遞給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安慰的話。

那些歌詞中,我意識到了什麼。過了一會,我問她好些了嗎?
她點了點頭,擦幹淚。

我們唱些快樂一點的歌吧。我點了一首《踏浪》,孩子氣地唱著,唱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看著我這樣子,忍不住笑了。

很晚了我們才回旅館,我問她好些了嗎?她說不用擔心,什麼事也沒有。
到了二樓,我們要分別了,我問要不要去陪她。

她搖頭,你也很累了。我沒事,真的!你忘了我的工作了嗎?那點酒算得了什麼呢?她一面說著一面往樓梯走。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天天氣陰沉沉的,我以為我一覺睡到夜幕降臨,忙一骨碌跳下床。我來到客廳,看到客廳裏幾個人穿著睡衣,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議論什麼。我看了看客廳的鐘,還不到十一點。我跑到三樓,但事實上我並不知道她住在哪間房。

問一個服務員,她問我要找誰。

張著嘴,忽然感到沮喪。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彼此沒有問過姓名。

穿戴整齊後,我來到吧台詢問,吧台的人是我認識的。他說她已經出去了。

出去了?

一大早就出去的。他說。已經是午飯時間了,也許快回來了。

我向他道謝,去客廳等她。一直到下午兩點,我饑腸轆轆的時候也沒看到她回來。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回去了,我要向她告別。我出去吃飯,走到吧台,我向吧台的服務生交待了幾句,並且把店裏的電話留給他。我請他轉告她,如果下午四點我還沒回來,那就是回去上班了。

吃完飯後,我從餐館走出來。我想也許應該再回旅館一趟,但也許不必了,該說的話我都交代過了。
這裏離車站很遠,我慢慢地走著。城市的天空陰沉沉的,傾盆大雨就要澆下來。路燈柱的標語“三個代表,與時俱進”顯得晦暗。我正想著是否該搭車去車站,忽然,我看到了她。

人群中她正向我走來,臉上是我熟悉的表情,恍恍惚惚的樣子,目光直直地看著前面,空無一物。隔著幾個人,我迎著她快步走過去。而這時,她忽然轉向街心,站在人行道的邊緣,望著車水馬龍發呆。
我不覺放慢了腳步,不敢打斷她的思緒。

車輛不時從身邊呼嘯而過。

就在這時,她忽然展開雙臂幾步沖向街心,那時有一台車正急駛而來。

“吱——”,緊急的刹車聲尖銳地響起,與此同時,“怦”的一聲響,一個人被撞起,從我面前飛過,有一滴東西灑在我的臉上,溫熱的,我聞到空氣中血腥的味道。

我的天瞬間暗了下來。耳邊是尖叫聲,人們漲潮般湧過來,從我身邊擠過去,誰推了我誰擠了我誰踩了我。警車鳴著車笛從遠處而來。

我站在車禍現場,我站在人潮外,人牆把我隔成局外人,一切已經遠離我。茫茫海面上,黃濁的海水翻滾著泡沫,也是這樣陰沉的天。遠處一個人影慢慢飄移過來,漸漸近了,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衣,腰部以下在水下,長髮披到胸前,滴著水。我這時看清她的臉,她臉上帶著淒怨,眼睛空洞。海水漸漸漲了起來,淹到了她的腰上,淹到胸口……她轉過身去,往她來時的方向飄移,直至海水將她淹沒。我想喊,可是喊不出來。
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人們已經散去,城市像一座空城。而我仿佛還在一個惡夢裏沒有醒過來。我恍恍惚惚地走著,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這樣走著。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竟又走回了旅館。

吧台的服務生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對我揮舞著,你的信。

我的信?我茫然地問。

是的,她回來過了。

啊!她回來了!我三步並兩步跑過去,接過那封信。她回來了?我問。

是啊,但是我告訴她你走了,她後來就回樓上去了。過了很久才下來,給了我這封信,要我交給你。

那……那她現在在嗎?

她出去了。
出……出去了……我喃喃地道,那一刻,天塌下來般昏昏沉沉。我再度跌進了惡夢中。
53、
那天一早,我來到了警察局。肇事司機戴著手銬,坐在審訊室裏,耷拉著腦袋,鬍子拉茬。

是沒有罪的。我說。是她——我的朋友,她自己……想不開,她的死跟別人無關,我可以作證。

我從包裏取出那封信,猶豫了一下,遞給員警。

我離開警察局,走在夕陽下,往車禍現場的方向,我將在那裏和她做最後告別。背後忽然傳來喊聲,那個人戴著手銬追出來,擋在我的面前:你真的可以證明我的清白嗎?我真的沒有罪嗎?

是的,那封信可以證明你的清白。對不起!

她自己想不開,為什麼要來撞我的車呢?

對不起!請寬恕她!她不是故意要這樣的!我向他懇求道,她太累了,再也不能多活一刻。請寬恕她!

他點點頭,不管怎樣,謝謝你!他一面說著,忽然喜極而泣,喃喃地道,我不會有事了,沒有事了。是的,我不會怪她。

謝謝!那麼,祝你好運!……

十一年過去了,我無法把這封信的內容從頭到尾背出來。那些刺痛我的心的記憶,我將它重新整理,記錄下來我用手機給他打電話,那個手機是他送給我的,那時我們多麼相愛啊!他說要用這個手機拴住我,不論我走到哪里,不論白天黑夜,他要隨時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可是才幾個月,他就已經忘了這些話了。我要他出來見我一面,把話說清楚,為什麼不愛我了?為什麼要離開我?他說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不愛我。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理由,我要他來橋上見我,把話說明白,如果不出來,我就要跳河自殺,用我的死讓他後悔一輩子。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河水漲得很高,水流湍急。我站在橋上,淋著雨,給他打手機。我給他打了一次又一次,他再也不肯接聽,最後關機。我渾身早已被雨水打濕,我的心也這樣又濕又冷。
我那兩個男同學,他們怕我尋短見,一直跟著我,勸我回去。可是我的心已經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那時又颳風又下雨,還打雷。橋下河水翻滾著。我讓他們回去,我想靜一靜。他們最後只好走開。我再也不願多留戀這人世一刻,我把眼一閉,跳下翻滾的冰涼刺骨的河水。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媽媽坐在我的床頭垂淚,爸爸坐在一邊,頭髮已經變白了。這時我聽到病房外一片吵鬧聲,夾雜著婦人的痛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反反復複出現一個名字。而我終於有了一點意識,那是一個男同學的名字。啊!你一定不知道,我造了什麼孽!天哪!我究竟造了什麼孽呢?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懲罰我呢?在我跳下河後,兩個男生也跳下水要救我……最後有一個男生把我推到岸邊來,可是那個男生因為體力透支,被水沖走了。他被送到醫院來時,已經……已經死了。還有一個男生,在水退去後,學校才找到他的遺體。天哪!我造的什麼孽呢!我的任性毀了兩個家。
後來,我的男朋友趕來了,把我送進了醫院。而我也終於知道了他要和我分手的原因,因為他們家裏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可是現在才告訴我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我不需要了。他請求我原諒他,他要照顧我一生一世。可是已經晚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身上背負著兩條命,兩條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呵,那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壓在我的心頭上,壓得我無法喘息。我卸不下來,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將它卸下。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站不起來,也坐不住,即使趴下了,匍匐著,那沉重的十字架也還是壓在我的心上,要將我的心壓扁,我的心在滲出血來,一點一滴,直至有一天乾涸。我二十一歲的生命不堪重負,我真的太累了,我是這樣的累,累到連當自己死了也難,累到我不能多留戀這人世片刻。……

尾 聲
卡爾維諾說,我仍然屬於和克羅齊一樣的人,認為一個作者,只有作品有價值。因此我不提供傳記資料。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東西。但我從來不會告訴你真實。

是的,所以你在這裏可以看到全部的真實和大量的虛構,或者全部的虛構和大量的真實。沒有情節,只有細節,和構成細節的文字。

我的理想其實不是文學,我要的只是一面鏡子,隨時拿出來照照。

或者,我真正想要的是一盆水,那麼清澈,可以當鏡子,看看水中你的倒影;可以為你洗去塵垢。這就夠了。但是,也許這一生,你只有一盆水。上帝只給你一盆水,而你將不能一直迴圈使用它,你不能一邊懺悔一邊用髒水洗臉。

假使有一天,你弄髒了那盆水,而你變乾淨了,那麼,趕路的旅人啊,請停留片刻,用清水洗塵。
未來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知道是否會有個領路人,在岔道上出現,也許終將不可能有。那麼我的心,又將引領我向何處去?

沿著這條路走一會,可以看到一條河,河面很寬。十幾年前,這裏已經築起了一座橋。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我活著,生命是這樣的鮮豔。我領著孩子穿過一片黃色的油菜花,疲憊的時候,我要走在這條開滿油菜花的小路上,讓生命綻放。路的盡頭,是鎮上的基督教堂。我曾在這裏受過一碗粥的恩惠。

那是一幢羅馬式建築,是我在鎮上最早看到的最高大也是最漂亮的建築,整座教堂外牆都貼著白色的馬賽克,採用半圓形拱券結構,最高的圓屋頂上是一面紅色的十字架。幾經風吹日曬,那面紅色的十字架已經有些褪色。
教堂的鐘聲驟然響起。我竟然走到了十字架下。從哪扇視窗,仿佛還傳來唱詩的聲音。孩子追著蝴蝶,他們都長出了翅膀,斜陽下,像鑲著金邊,天國相去不遠,晚霞裏孩子們宛如天使。

我現在幾歲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距那個人說我看起來像個老人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年了。也許對我來說,最理想的年紀是做一個有經歷的孩子。

們又回到了童年。你是不是還唱著《踏浪》,相約去看山花爛漫還是去海邊揀貝殼呢?


                        2011-3-19.遼寧

路痴(十二)

我打了個冷戰,夜深人靜,我不能想像我在和一個鬼聊天。

是你是個人。我看著她燈下的影子說。

我已經死了。她篤定地說,你要摸摸我的手嗎?

我猶豫了一下,伸出手去碰她的手:哎呀,你的手真的很冰。我縮回手,一時之間不能判斷她說的話是真是假。
她說,你的手也很冰呢,跟一個鬼一樣冰。

你不要嚇我啊!我請求道,我膽子很小,你再說我晚上就不敢上衛生間了。
她說,剛才鐘敲了一下,已經過一點了,你半夜和一個鬼聊天,確實有點可怕。

你不要再鬼鬼鬼的,為什麼嚇唬我呢?你上次不是在白天出現嗎?

說鬼一定不能在白天出現呢?你試想一下,你看到我那天是個什麼樣的天?她問,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那天天陰沉沉的,這家旅館在小巷裏,房子挨著房子,採光本來就不好,加上那樣的天,一時間我也分不清那時是白天還是黑夜了,但是又恍惚覺得那樣陰沉的天我似曾相識。我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她說,好吧,那我不是鬼吧,但我確實已經死了。

她沒再說話,這時屋裏又陷入沉寂,那種我熟悉的表情又回到她臉上,她神情恍惚,眼睛木木的,丟了魂似的。這種氣氛現在令我害怕。

我不是故意嚇你的,她看著我低聲說,你沒有害我,我也沒想過要害你,我來找你其實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一個出賣靈魂的人會比一個出賣肉體的人高尚嗎?
我沒有勇氣看她的眼睛。她的長髮披散下來,穿著白色的睡衣,臉上帶著悽楚的神情,像一個哀怨的女鬼。那眼睛是清澈的,使我無法直視。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而我仿佛看到她穿門而出的模樣,並且帶著失望的神情離去。那扇門她進來的時候是掩著的,現在也還是那樣掩著。

我跑過去關上門,上了閂,背靠著門喘息。

麼她是個鬼麼?這時客廳的鐘隱約敲了兩下。

我躺在床上,沒有熄燈。如你所知,我很疲憊,但徹夜未眠。
46、
我才工作幾天又失業了。我想那份工作真的讓我太累了。我又去人才市場找工作,但是一無所獲。

我離開人才市場,來到熱鬧的市區。這個地帶的色情業非常發達,每天都有很多白領、金領粉領在“脫光證券”門口排隊,當大門打開的時候他們魚貫而入或蜂擁而入,然後就開始表演脫衣舞,脫得只剩一條底褲或光溜溜地出來,從此患上脫光妄想症,每天神神叨叨:股海股海,仇深似海。

我路過一家服裝輔料店,玻璃門上貼著一張招聘啟事,於是我成了一名店員。我依然神情恍惚,跟丟了魂似的。
老闆和老闆娘經常吵架,吵過架就向員工發脾氣。老闆娘不過二十七八,長得還算漂亮的一個女人,長髮燙成波浪形,染成桔紅色,人坐在櫃檯裏,整天憂愁著一張臉,像得了公主病。店裏有五個員工,一個帶孩子的保姆,兩個男孩,一個大我一歲的女孩和我。保姆是個有點年紀的婦人,我們四個都二十左右。那個戴耳環長得清秀的男孩是店長。

女孩叫碧。碧說她在這裏已經有三年了,算是老員工了。碧說她今年做完就要回家嫁人了,在這裏我和碧能說上幾句話,於是我老擔心她忽然回去嫁人,那時留下我孤苦無依。

碧是個任勞任怨的女孩,她常常要做飯,按道理做飯是保姆的事,但保姆總是以看好主人家的孩子為由,每到做飯時間就帶著孩子出去轉兩圈,等到別人去做飯了才回來。老闆娘的那份飯菜是碧端到櫃檯去的。
有時我也弄不清碧是傭人還是店員。有一次看到她在洗內衣,上邊飄著一層油垢,她嘴裏念叨著,穿得這麼髒也拿給我洗。我詫異地問是誰?她答說是老闆娘。

闆娘的衣服都拿給你洗?我有些不敢相信。你要給她洗衣服?
看,這堆都是他一家人的。只有小孩的衣服,她說要跟大人的分開來洗,才讓保姆洗。可是我寧願洗小孩的衣服
不洗他們夫妻的。她搖頭,不像話的人啊!

為什麼不用洗衣機呢?

說洗衣機洗容易壞,手洗不是更好麼?反正工人是免費的。
可是……就算這樣,內衣也該自己洗才好啊。我說。
她連內褲也扔給我洗,有時我都洗得想吐。
此後好幾頓飯我都吃不下。

碧說反正今年幹完她就走了。但也許不會幹到年底。她說之前她辭職過,但老闆娘不肯。

果我是老闆娘,我也要挽留你。我這樣說。一個人做幾個的活,只給一份薪水,真的很划算。

碧笑著說,你還想當老闆娘啊?

我忙說,別亂說啊!我是說如果。我想起滿臉橫肉看起來蠻橫的老闆,三天兩頭和老闆娘又吵又打,不禁打了個冷戰。

私底下問過碧他們為什麼吵架?

碧反問,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我說我嚇得要死,巴不得躲遠一點,哪里還會注意他們在吵什麼呢?每當店裏又打又鬧的時候,我和另一個男孩就蹭到樓上放商標的倉庫躲起來。

碧說不都是一些家庭瑣事?孩子呀,老闆經常出差呀,或者店裏的事啊。

老闆出差後,老闆娘似乎快活一些。有時她會叫店長用摩托車送她去哪,她坐在店長的身後,手扶著男孩的肩或腰,摩托車噴著尾氣,載著兩人有說有笑地離開。

有一次店裏又開始呯呯啪啪一陣亂響,老闆揪著老闆娘的長髮打了她兩拳,我們都嚇得站得遠遠的,老闆走開時,老闆娘搬了塊椅子朝他扔過去,沒有砸中。老闆回過身來,揮舞著手臂,眼睛睜得像銅鈴,瞪著老闆娘,下一刻就要吃掉她。他張著嘴,迸出一串極具威脅的語言,夾雜著“幹你娘”的粗話。

和那個男孩又躲到樓上的倉庫。沒多久,老闆娘青著一張臉上來了,她在二樓有一個小房間,有時會在這裏留宿。

經過倉庫時,她看到我和那個男孩,但是沒說話,直接回房去了。有幾次我們躲到倉庫裏都被她發現了,她曾問我們是不是躲到倉庫裏打瞌睡。我們沒敢說是為了避開他們。

後來碧跟我說,老闆經常出差,老闆娘就跟店長出去,有時沒有回家,可能老闆懷疑她有外遇。她說老闆娘跟店長的關係有點曖昧。

我的一個工作通常只需一千字就能寫完。之前我一直擔心碧會回家嫁人,但是一個月的試用期過後,老闆娘給我結賬了。她的店裏不需要一個木頭人。她對我很不滿,我不會做飯,笨手笨腳,偶爾叫我炒個菜,也是色香味俱毀,令誰看了都沒胃口,浪費食材。我也不給她洗衣服,還整天神情恍惚,顧客來了也是問牛答馬,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用她的話說,我像個提線木偶,拉一下線才會動一下。
47、

時男友改行去做傳銷,我也不知道傳銷是什麼,就莫名其妙地加入他的行列。他拿出幾瓶保健品,價格昂貴,又給了我一遝表格,會員申請表。說是加入會員,購買產品會有返還,等於產品送給你。

我問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交錢?你把產品直接送人就好了。男友說,需要資金回籠。
我說,天上是不會掉餡餅來的。男友很耐心地說,因為這家企業是初創階段,所以會做點賠本生意,但是以後就不會有這種好事了。所以成為第一批會員是最實惠的。

那時我正失業,因為不想太不體面地回去,就這樣同意了。那天我去訪友的時候,她正在單位的宿舍吃著巧克力。我們兩人坐在床上,吃完巧克力後,我巧舌如簧地向友人和她的舍友推銷保健品,一開始友人悄悄地問我,你男朋友不會騙你吧?我願意相信他不會騙我,因為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搖頭說不會。
友人半信半疑,但還是填了一份申請表,留下一份保健品。

回到家裏,我又向我的親戚和同學推銷。那時我不再是那個木訥的店員,像我在征訂報紙和做廣告一樣,把我的舌頭的靈活度發揮到極致。

姨媽身體不好,我帶著半盒保健品去看她。一瓶價值一個月工資的保健品讓姨媽直乍舌。我把半盒保健品留下給她試用。一周後她打電話給我,要我再帶保健品去看她。那時是媽媽接的電話,當她向我轉達了這些話時我還是呆了一下。多年後我知道,姨媽當年買的是一份心理暗示,因為價格昂貴,那麼貴的東西總不會沒有效果。我把剩下的保健品都給了姨媽。

幾天後,我帶著錢去見男友。我在車站下的車,他來接我。他說他現在住在王姐的家裏。我不知道王姐是誰。他說王姐是個離了婚帶著孩子的女人。他說王姐正計畫著開一家連鎖店,賣燒雞。那房子是她租的,好幾層。他說你別誤會,她是個離婚的女人,都大我們好多了。

我已經不記得一些細節了。我和他來到了王姐家。王姐是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王姐說,你來得正好,你男朋友正愁著衣服沒人洗。於是我給他洗衣服。我蹲在衛生間,用手洗。她說剛搬來,還沒買傢俱,到處很簡陋。我洗衣服的時候聽到外面他們肆無忌憚的說笑聲。
那天晚上我很憂傷。

第二天,王姐說她要去哪里,於是走了,把這個家扔下給我們。那天晚上,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事發生了口角。我失眠了。半夜我忽然被一陣晃動驚醒,我扶著床,聽到客廳水晶燈晃動碰撞的聲音。我以為那是幻覺。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搖晃,水晶燈又猛烈地碰撞起來。我忙推醒他。房子在搖晃。我說。
怎麼了?他茫然地問。這時又是一陣搖晃。他終於有些清醒過來,跳下床,跑到視窗。路上有很多人!他說。忽然又是一陣晃動。地震了!他叫起來。快跑!

忙跳下床。我們胡亂套上衣服,拿著外衣沿著樓梯跑,三步作兩步地飛奔下樓。在樓梯上又是一陣晃動,我扶著扶手,整個人暈得厲害。我不得不站住腳,才不致栽下樓梯。
快點!他回頭來喊。

好不容易跑到地上,融入路邊的人群裏,我們才蹲在地上喘氣。
人們在議論哪里發生了地震。就這樣,直到天亮,才又回到屋裏休息。
一夜未眠加上地震的恐慌,我很疲憊,而這時我仿佛又聽到他的妹妹唱著“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我告訴他我要回家了。

我不記得他是否挽留過我。多年後我一直記得那個日子,那天我傷心地離開一座城市。很多人都會記住那一天,1999年9月21日。
48、

我真的累了,而且快身無分文了。身後仿佛還隱約傳來父親的罵聲,“什麼不要錢?連葬你那塊地也要錢”,而我又不爭氣地回了家。

一連幾天,房子都在搖晃,人們每到夜晚都搬著椅子到戶外去,不敢在家裏逗留。他們議論著這次臺灣的地震。
我不敢出門,也怕母親問起保健品的事。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把我遺忘。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時我很清醒,有時又很糊塗。

我真是個沒良心的人,在過去的那一兩個月裏,卻沒有一點時間可以用來懷念一下那個鬼——不,她自稱是死了的活人,或者活著的死人,反正無所謂了。鬼這個東西讓我感到害怕,但是死活人或活死人一樣叫我掉雞皮疙瘩。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那個旅館,我仿佛聽到壓床板的吱吱聲。是的,我住在旅館的時候,客房非常狹小,一間房隔成兩到三間,中間用三合板隔著,隔音效果很差,旁邊房客的一點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此前我男友來找我的時候,我們在那客房裏做愛,每次我都心驚膽戰,生怕弄出聲音來。而我又覺得旅館到處很髒,生怕染病,因此做愛對我來說是個負擔。

我想也許是因為隔音不好的緣故,所以那些女人才被安排住到三樓。服務員說三樓的房間是正常的,四面砌牆。那就意味著我住這樣的客房是不正常的,在一個不正常的客房遇到一個不正常的房客,比如鬼,那應該是正常的吧。

不,她不是鬼。我記得我離開旅館前一個晚上,她和我談話,她說有的人看起來人模人樣,但其實是個鬼。
好吧,不管她是人是鬼,反正我已經離開了。但是她臨走前的那個問題卻又困擾著我。那時她問:你覺得一個出賣靈魂的人會比一個出賣肉體的人高尚嗎?而我無言以對。

這一年開春,二姐也嫁人了。母親幾次提起我的男友,我都搪塞著過去。
有一天,他打來電話。他說他需要買支手機,錢不夠。我說我也沒有錢。他說你想想辦法,也不多。我皺著眉,咬著唇嗯了一聲。

後來向他寄去一點錢,那點錢是我撒了謊從母親那裏騙來的。或者母親也在裝癡作聾?

沒多久,他又來找我了。他腰間果然別著個手機。他住在我家裏,吃著粗茶淡飯。那時我們像對患難夫妻一樣相依為命。

有時鄰居會問起我和他的事,我都搪塞著過去,更多的是在背後的竊竊私語,有時母親也很為難。晚上我和母親睡在床上的時候,母親說不如讓他來做上門女婿好了。我答說已經有哥哥了。母親問我們的事情怎麼樣?我沒有作聲。母親問那個人可靠嗎?我開始覺得心煩意燥。

天後他走了。我的心也被抽空了。我只得重新拿出我的寓言小說,繼續構思。

萬歲國之天方夜譚 取經篇

這一天,唐僧師徒四人取經時路過萬歲國,萬歲國國教是拜物教,拜物寺是全國香火最旺的廟。

“這裏既是拜物教,也信佛嗎?”唐僧問長老。
“阿彌陀佛,高僧有所不知。我這拜物寺可是全國香火最旺的寺廟。這裏的善男信女與別處不同,非富即貴呀!”
“阿彌陀佛,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如來常住無有變異。”
那長老尷尬地打哈哈,問道:“高僧遠道而來,是先禮佛,還是先歇腳?”
“待我沐浴更衣,再來禮佛。”
於是長老打發小沙彌帶師徒往禪房安頓下來。

八戒一心惦記著高老莊的玉蘭小姐,盼著能早點取回經,好進城務工,打拼房子和車子,早日迎娶玉蘭小姐。雖然高家也算有點積蓄,但兩手空空去倒插門,總是一件抬不起頭的事。到時還不知道高老莊的人要怎麼議論他呢。

父打坐的時候,八戒急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猴子死到哪去了?打個水去半天。”
“二師兄稍安勿躁。大師兄也許是碰到什麼事了,或是一時找不到井。”
“哼,指不定這會兒人家正躲在哪里涼快呢?”

沙和尚搖頭,也不跟他爭辯,推開禪房的門出去了。豬八戒鼓著長嘴嘀咕著:“打個水還要兩個人,我看八成是藉口躲到哪里去涼快呢!”

八戒啊,你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坐下來吧。”唐僧說。
“熱死了,我坐不住。”
“阿彌陀佛,心靜自然涼。”
“還是熱啊!我要出去走走,我受不了了。”八戒出了禪房,也許是天氣實在熱的緣故,心煩意亂。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小和尚,雙手合十:“這位可是高僧的二徒弟豬悟能?”
“找我老豬什麼事?”
“我師父請你前往大殿一敘。”
“你師父不找我師父,找我做什麼?”豬八戒冷笑,“我老豬又不會誦經坐禪。”
“此言差矣。誦經打坐,有什麼意思?”
“你這小和尚,你才做幾天和尚啊?不是要誦經打坐,倒要請我老豬發財不成?”

那和尚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師父找你,正有此意。”
“此話當真?”
“出家人不打誑語。”
“膽敢騙我,看我老豬的釘耙不把你打成蜂窩!”
“請隨我來。”

八戒一路哼哼嘰嘰地跟著小和尚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座大殿,迎面是一座彌勒佛,八戒抬頭望見那尊彌勒佛的笑容有點詭譎。往裏走,來到中殿,是如來座前尊者。長老這時從屏風後閃出來,雙手合十,口宣佛號,寒喧了兩句。八戒已是不耐煩:“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那長老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說道:“好,痛快!我也不拐彎抹角了。請隨我到後殿來。”
於是來到後殿。後殿正中供著菩薩。長老帶著他繞到菩薩身後,那裏掛著一幅畫,畫上是一座森林,林木參天,陽光透不進來。八戒看著,忽然模糊起來,待他睜開眼,卻發現置身于森林中,耳邊隱約傳來野獸咆哮。正在這時,那長老拍了拍他的肩。八戒這才回過神來,提起釘耙,就要打爛那畫。長老忙攔住他,八戒嚷嚷:“這是……這是什麼妖術?”

“你先放下釘耙,先聽我說。你的師父待會沐浴更衣後,就要來禮佛,到時,你只要幫我把他們師徒三個全都騙進這畫裏,我包你金山銀山,享用不盡。”

“我一個出家人,要這金山銀山做什麼?”
“你可別忘了,那高老莊的玉蘭小姐還在等著你賺了錢去迎娶她呢!你跟著這和尚要走多少年頭才能到西天呢?且不說這路途艱險,說不定哪天過河被淹死,走山路被野獸吃掉,哪里還到得了西天,取得了經?那時豈不是一場白忙活,耽誤了你和玉蘭小姐?”
“你這出家人,四大皆空,怎麼還想著娶妻快活的事?”
“我這可是為你打算。出家人口宣四大皆空,那只是求不到罷了。這寺中的長老,我答應他只要我抓到唐僧,就有他一口湯喝,那唐僧有件寶貝袈裟,到時也一併送給他,他就答應了讓我做住持。”

戒吐了口水搓搓手,舉起釘耙:“你到底是誰?快快報上名來。”
“實不相瞞,我乃千年豹子精,在那森林中修煉。反正你師父,不被野獸吃掉,也要被妖怪吃掉,為什麼不乾脆讓我吃掉呢?也算功德一件。現成的功德不做,還跑去取什麼經呢?只要讓我吃了他,你要什麼有什麼!”

八戒放下釘耙,笑道:“那你可是找錯人了,我那大師兄才真是本領高強,他答應了才算數。”
“此言差矣。”豹子精抓住他的手,指著那幅畫道:“只要他進了我的迷失森林,就是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也管叫他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八戒漸漸被說得有些心動,豹子精又交待了幾句,八戒離開大殿,回來找師父。他師父正在沐浴。
“死呆子,你又去哪了?”一見他,猴子劈頭就罵,“我說過多少次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要好生保護師父,現在竟又放著他一個人不管,看我不打死你!”猴子說著,就掄起毛絨絨的拳頭要打他。

沙和尚忙上前勸架。那猴子才作罷,又咒駡了幾句。

八戒心裏惦記著豹子精許給的好處,又想常年受著這樣的氣,不如及早回高老莊和玉蘭小姐快活去。就這樣拿定了主意。

徒弟們幫師父披好袈裟,四人來到大殿準備禮佛,抬頭見上面掛著一塊匾,上書:金錢大殿。進入前殿,殿中一尊彌勒佛像,彌勒佛兩側貼著一幅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橫批:有容乃
大。

那長老迎了出來,口宣佛號。
“此處乃拜物國,想不到竟有如此莊嚴寶刹。”唐僧說道。

“佛家說那肉身是臭皮囊,不知高僧作何理論?”

僧道:“假使有人問我是唯心主義者還是唯物主義者,我將回答:我作為物而存在,作為心而思想,因而我不唯。既‘我在故我思’,也‘我思故我在’,兩者互為因果。”
那長老驚道:“高僧可是顛覆了佛家理論啊!”
悟空捂著嘴笑,唐僧也是入境隨俗了。

長老帶著師徒四人在中殿禮佛。佛像一尊尊金碧輝煌,富貴逼人,叫人眼花繚亂,頭暈目眩。禮完佛,長老和唐僧說著話,徒弟們看寺院景致。八戒一人來到後殿。

唐僧見不著八戒,怕徒弟們不懂事在寺裏亂跑,於是問悟空。那長老笑道:“方才見他往後殿去了,那後殿供著菩薩。”

是一行人進入後殿。那裏叫“撒錢大殿”,殿中供著求子觀音和財神爺,四處掛滿功德箱,地上撒著薄薄一層錢幣。什麼亂七八糟的寺廟!猴子心道。唐僧目不斜視,直往殿中拜佛,忽然八戒在後面說:“師父快來看啊!”

師徒聽那聲音奇怪,於是都趕了來,問是什麼稀奇事。八戒指著那畫叫他們看。

悟空見那畫怪異,正要叫師父們小心,不料沙僧修行較低,忽覺森林的寒氣撲面而來,一下跌進畫中。唐僧聽得喊,一分心,也跌進畫裏。悟空還能頂一會,見師父跌進去,記掛著他的安危,也跟著進去了。八戒正要發笑,孰料那豹子精見事已成,一把將他推了進去。於是師徒四人都進到那不見天日的迷失森林中。
因為後面的內容還沒構思好,寫得磕磕絆絆,於是只好先停下來。
49、

路痴(十一)

第三章 回到童年
我現在幾歲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距那個人說我看起來像個老人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年了。也許對我來說,最理想的年紀是做一個有經歷的孩子。

我們又回到了童年。你是不是還唱著《踏浪》,相約去看山花爛漫還是去海邊揀貝殼呢?
43、
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我出去找工作,人才市場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牆上張貼著各種招聘啟事,身價或高或低,許多人擠在招聘人員的桌前填著簡歷,販賣青春和汗水。我在人群中被擠壓著,隨波逐流,從這邊到那邊,或從那邊到這邊。人海茫茫我兩手空空。

晚上躺在旅館的床上,我照例神經衰弱。到了半夜,仍然有人來敲我的門,還是那“篤篤篤”的有節奏的聲音。
我已經很久不做惡夢了,結果那個晚上,我又無端地做起中學時做過了幾次的惡夢。夢見一片茫茫海面上,我孤伶伶站在海中央,海中央有一小塊沙地,上面有一間小小的木房。天陰沉沉灰濛濛的,四下一片死寂。海水帶著渾濁的黃色,海面上飄浮著髒物。我心驚肉跳地叫著誰的名字,回應我的是一片死寂。忽然從前方海面上出現個人影,向我緩緩飄移過來。那人身穿白色的長衣,上半身浮在水面上,她面無表情,眼睛木木的,丟了魂似的。她身前是一個木盆,木盆裏赫然是一件折疊整齊的白色長衣,像襯在戲服裏的打底裝。她一直向我飄過來,我分不清她是人是鬼。我嚇得魂飛魄散,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我想喊喊不出來。
我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後我已經忘了那張臉的模樣。

第二天洗臉的時候,我問一位年紀和我相差不大的女客,是否晚上也有人敲她的門。她臉上隱隱帶著憂慮,有時神情恍惚,吸引了我的注意。

女客擰毛巾的手稍微頓了一下。
“我有神經衰弱,本來就已經睡不著了,我問話門外也不答應,我就容易胡思亂想,結果一整個晚上都處在焦慮中。”

那女客聽了我的話,臉色微變。而這時一邊的服務員臉上帶著詭譎的笑,笑得我莫名其妙。陽臺很大,一邊是洗漱的地方,另一邊是廚房,平時服務員一家子就在這裏做飯吃。廚房外是一個爐子,已經熄了一陣子的樣子,旁邊牆邊還堆著一撂煤塊。

等服務員洗完拖把離開後,她問:“你在這邊做什麼呢?”
“我剛過來,在找工作。你呢?”我隨口問。
那人遲疑了一下,答非所問:“我住在三樓。”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

那天下了雨,我沒有出去找工作。我們坐在旅館的客廳裏看電視。我問她:你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她還是遲疑的樣子,答說有一段時間了。
你住在這裏要花很多錢吧?我詫異地問。

我是包月的,能便宜點。
晚上我在客房裏發呆,門外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我的神經又繃緊了。這時門外說:“是我。”
我認出那聲音,忙下床來開門。“是你啊?你怎麼想到我這裏來?”

“我睡不著。我想你也睡不著吧,所以過來找你聊聊。”
“是啊,我總是睡不安穩,就是睡了,也不會睡沉。”

坐下後,兩人忽然都不說話,房間裏沉寂了好一會。我看著別處,我總是不敢正眼看人,有時目光閃爍,做賊心虛似的。我想著應該說點什麼,才不使人難堪。這時她幽幽地歎了聲,我扭頭去看她,她神情恍惚,眼睛木木的。這種表情我似曾相識。

“我家在農村。”她忽然說。

我嗯了一聲,說,我也是。然後又是一陣沉寂。我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在我房裏坐了一會就走了。跟在她身後去關門的時候,我忽然有些內疚,為我如此地不善言詞怠慢了客人,我說歡迎她來找我。
那幾天我有時去找工作,更多的時候我在街頭遊蕩,像個孤魂野鬼,城市與我無關,它是一座荒漠。
晚上我回來,走在旅館的樓梯上時,兩個人走在我前面,東倒西歪。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女人打扮妖治,露出大半個背。我聽到女人埋怨說:“不能喝酒你就別喝了,喝成這幅德性。”
聽到那聲音我愣了一下。

男人轉過臉來,捏了一把女人的臉,誕著臉說:“我沒醉,放心!還沒做好事呢,不會醉得這樣不是時候。”

在樓梯轉角拐彎的時候,女人看到了停在樓梯的我。四目相對的刹那,她驚慌地扭過臉去。

我走到二樓的時候,她的身影消失在去三樓的樓梯口。

理衛生的是個矮小的老婦,他們一家人都受雇這家旅館,她兒子站吧台,兒媳是服務員。我在這裏住了好幾次,已經和她一家有些熟稔了。她們一家和我是隔壁縣,說著相同的方言。她在客廳看電視,看到我回來,招手要我過去。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她邊上。有幾個旅客一邊抽著煙一邊用我聽不懂的方言交談。
那老婦神秘兮兮地沖著我笑,你上次說有人半夜敲你的門,我看就是她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向三樓消失的背影呶了呶嘴。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

我們這裏做這行的有三個,都住三樓。所以你來的時候,我都不敢把你安排到三樓,那裏多複雜!
於是我向她道謝。有時樓上會傳來打罵的聲音,女人的尖叫歇斯底里。那時旅館的兩個男人會沖上去勸架,有時也會趕人,要旅客搬出去。我現在想起這些,忽然感到冷嗖嗖的。我剛住進來的時候,旅館的人說是夫妻兩口子吵架。

老婦說,有時她們被帶出去,有時帶人回來。

問她不怕警方掃黃嗎?

她說都打過招呼了。

她的兒媳這時插話說,這個女人也很兇悍,上回帶了個男人回來,後來兩個人吵了起來,還差點打了起來。

我問為什麼?

她臉上帶出曖昧又得意的笑,壓低聲音說,聽起來像是為戴套不戴套的事,女人要男人戴套,可能男人不肯。她又說兩個月前,這個女人才去醫院做了流產,不敢洗冷水,整天霸佔著公共浴室洗衣服。後來我們叫她買了個爐子燒水。喏!她嘴向陽臺一呶,那個爐子還在廚房邊呢。

那晚我沒有再見到她。我還是睡不著,一整個晚上提心吊膽,擔心樓上會吵起來。
44、
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報刊雜誌這行這麼有緣,想擺脫它卻又糾纏不清。如今,我又進了一家報社的資訊站。我的

搭檔是一個年紀大我幾歲的江西人。

有一次,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對他說,我讀書的時候立下當作家的理想,但是離開學校後的那半年,經常看到村裏人因為犯了計生被抓去關押或房子被拆掉,那時我的理想又改了,我想當個律師,免費為窮人打官司。那時我去書店買了本《怎樣打侵權賠償官司》,但事實上我想要買的是《怎樣打民告官官司》。

他聽了直搖頭,說我的理想很傻很天真。他說我想要買的書全國的書店都不會有。

我問他什麼時候會有?

他說等“官”字倒著寫的時候。

什麼?那成什麼字了?

那就是嘴巴在上面烏紗帽在下面。

和他討論“官”的結構:可是我們有兩張嘴巴嗎?

有,一張嘴加上一支筆,就是兩張嘴。

那現在的結構呢?我不以為然。

他說,現在的官也有兩張嘴,一張用來吃飯,一張用來吃錢。
我沒有辦法反駁他,只得說:但是,很顯然,這個字不可能倒著寫的。

他想了想說,也不一定要倒著寫。他說官字有幾種寫法,比如“倌”,他說孟子時代差不多要這種寫法了,他說“官”字還有一種寫法,比如外邊可加個方框。

我想著方框的字,說,不是已經有個“囚”字了嗎?

他說你看囚字裏面的那個人多小?它關不住大人的。他說漢字的“國”字也是個錯別字,他說國字裏面明明沒有那一點,可是老師從小就教我們寫錯別字。

我沒讀過幾年書,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假的,我說,但我們現在知道是錯別字,可以改過來了。

他搖頭,除非官字倒過來寫。
但是官字是不可能倒過來寫的!

眼看我們的爭論又要陷進死胡同,這時他總結道:所以你的理想很傻很天真。

我聽了很不高興。過了一會,我又跟他說起我半個月前向報社爆料我們村鎮發生山林大火的事,我說這場大火燒了差不多兩天三夜,好在報紙刊出來後部隊撲滅了火。可是卻有人怪我多事——這樣不是很好嗎?大火撲滅了。
他說你很傻很天真。他說我們這裏的土壤跟別處不同,根本不需要去滅火。

要讓這場大火一直燒?我詫異地問,心裏很不服氣。這個人也跟那些人一樣,都來怪我多事。
你不懂,捂著捂著,它就熄了。我們這邊跟別處不同,我們這裏紙是可以用來包火的。

我聽著很生氣,終於忍不住說,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打這通電話是多此一舉?

他笑笑沒說話。

他今天簡直是個怪胎,說的話我一點都聽不懂。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我終於又忍不住開口了,我跟他說起男友的事,他聽了還是搖頭,說我很傻很天真。

我說他會娶我。

在這個問題上,他的勸說不夠有力。他無聲地笑起來,說,怎麼看他都不靠譜,他的話能信大便也能吃。
後面那句話激怒了我。我很生氣地和他爭辯了幾句,他說不想和我爭辯,等以後我就知道了,然後轉移了話題。
就這樣,我在一天中當了三次很天真的傻子。
45、
因為已經上班了,每天我很早起來洗漱,去上班要走十來分鐘的路,再加上吃早餐要半個鐘頭。所以我再沒遇到她來陽臺洗漱。吃過晚飯回來也沒看到她在客廳看電視。兩天前我就應該搬到單位去了,但是總覺得還有事情未了,因此遷延至今。每住在旅館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錢,而我每天賺的錢除開旅費,再吃飯已不夠了。

這一天晚上,坐到客廳看電視的時候,我心不在焉,不時瞅著樓梯。每當聽到腳步聲下來的時候,我便把眼睛轉向電視。陸陸續續有幾個人下來,但都不是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很慢,新聞聯播裏每天都是廈門遠華特大走私案的最新進展。據說這是新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走私案。去年,這個國家換了個總理,總理說的幾句話在此後的幾年裏在老百姓當中影響深遠。那時總理說,他準備了一百口棺材,其中有九十九口要給貪官污吏,一口留給自己。新聞裏說這個案子事關重大,商界、軍界、政界乃至演藝界無數人被牽扯進去,許多高官紛紛落馬。但是又有人說,那是政治鬥爭的結果。

許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那時我剛看過一部電影,我一直記得影片裏的一句臺詞,講國民黨敗退前夕,蔣經國向蔣介石報告孔家腐敗的時候,蔣介石說,反,要亡黨;不反,要亡國。那時我們的專家說,後半句是對的,前半句差矣。我想專家們一定忘了:為什麼一個健康的人要等到病入膏肓的時候才肯醫治?
但是十幾年前,我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我在等待一個社會底層的女人出現。

梯上走下一個人來,她頭髮蓬鬆,睡眼惺松,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和拖鞋。我忙佯做專注地看電視。我對面的老婦人這時向她打招呼:出去呀?
嗯。她慵懶地應了聲,吃飯去。
哎呀,快八點了,有點晚了。老婦人說。
習慣了。她淡淡地應著,從我身邊走開。

我這時忽然說道:我明天一早要搬出去了。我的聲音很大,蓋過電視。客廳幾個人都看著我。
老婦人說,如果有安排住宿,還是搬出去的好。旅館雖不比酒店貴,但我們打工的,背井離鄉出來,不就為了多賺幾個錢回去嗎?住久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那腳步聲並沒有停頓,一直往樓下去。我有些沮喪,和老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就回到房間去了。收拾了東西,我靠在床上準備睡覺。

我在睡意朦朧時聽到“篤篤篤”的叩門聲,頓時睡意全消,但是我不敢確定,這時照例響起三聲叩門聲。我一骨碌跳下床,打開門。我用笑容迎接她的到來。我想那時我一定笑得很燦爛,她在愣了一下後臉上也綻放出笑容。

你……她坐在床上,猶豫著問,明天要搬出去了?

是的。
你要去哪里呢?

上班啊。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又問,在哪上班呢?

報社。

吃驚地抬起臉,我看到一絲驚慌從她眼中閃過。你是記者?她問。

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的報紙不是可以隨便上的,要錢的。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又問,你上班好幾天了嗎?一直沒看到你。

是的,兩三天了。

子租在哪呢?

宿舍。

她又哦了一聲,然後坐著一言不發。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客房裏就這樣沉寂下來。
她這時似乎神游四方,那樣的表情我在哪里見過,眼睛木木的,神情恍惚。是的,我站在鏡子前的時候經常見到這張臉。

你……幾歲了?

這時回過神來,疑惑地望著我,我只得又問了一遍。二十一了。她說。

你今年出來……工作嗎?

她搖頭,去年。

哦,之前上大學嗎?

她嗯了一聲,我父母去建築工地打工讓我上大學,差一年畢業。

為什麼不等到畢業再出來呢?

她仰起臉看著頭頂的日光燈,燈下,她的臉顯得蒼白消瘦。半晌她說,不想念了。

那樣多可惜!我歎息。你為什麼不好好找份工作呢?這種語氣我似曾相識。是的,母親曾這樣問過我。
做過文員。她說,又補充道,在外地。

為什麼換工作呢?

做什麼都一樣。她很快答道,沒什麼意義的,活著還是死了都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從未考慮過活著的意義這樣複雜的問題。

那時我在一個小公司做文員,我們和國有企業做生意。我那時經常做的事是做標書,我們幾家參與投標的公司私底下會串標,因為如果大家去競爭的話,價格會壓得很低,大家都不能賺錢,然後還要給企業領導回扣,大領導小領導誰都要錢,好幾張嘴巴,所以成本很高。但是串標就能做了,比如十萬塊進的貨要賣到二十五萬,除開給大小領導們回扣,幾個串標的人也都分一點,等於生意大家一起做,中標的人賺大頭,當然他做的事也最多。

她說起這些來滔滔不絕,我有點詫異。

有時候我們老闆要帶我出去,要我去陪酒。我在那家公司只做了三個月,不然往後還不知道要陪什麼。不過我也無所謂了。她搖搖頭,說,我的老闆是個齷齪的人,陪誰也不能陪他。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歎息一聲。

我們公司壓榨工人的手段才叫高明。

怎麼說?我立刻問。
你想知道?

我一下語塞。她這時又問,你認為有新聞價值?

我苦笑。有新聞價值的東西我報導不了,我只知道上報紙是要錢的,不是要有新聞價值的。我要做的事是寫企業家的奮鬥史,或者宣傳某公司的信譽、產品品質等,總之,就是讓廣告以新聞的形式出現。那時候,沿海地區有很多這種以新聞單位的名義出現的廣告公司。

好吧,她說,不管有沒有新聞價值,如果你想知道,我會告訴你。拿勞動合同來說吧,最低的工資標準是月薪450,我們公司合同上是這樣寫的,但實際發給工人的是300塊。

難道工人不會看合同?

了又怎樣?合同全是我填好的,然後叫他們簽個名。簽不簽隨你的便,想走人也隨你,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還怕招不到人嗎?不過,我們的工資是分成好幾個項目的,並不只有基本工資一個,還有技術補貼、崗位補貼、加班費、全勤獎、年資獎,反正每個月加起來也不少,不過每天工作的時間都不少於15個小時。基本工資壓到300,所以加班費也會省很多。上面規定加班費要工資的1.5倍或兩倍,法定假日要三倍給付。因為工作時間長,所以工人會出現怠工或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太疲憊而打瞌睡什麼的,這時又給老闆一個罰款的理由。一次最少罰20塊,一天白乾了。如果出現什麼差錯,有時會扣你半個月薪水,不用說他們還有一大堆逃避工傷賠償的方法。上回我們隔壁的公司就有一個女人被機器軋斷了手,手指到手腕全沒了。公司只是給她治好了傷,就辭退了她,什麼補償也沒有。

啊!我嚷起來,為什麼她不起訴呢?用法律武器捍衛自己呀!

哈哈!她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不容易等她止住笑,她說,想不到你會跟我問一模一樣的問題,連那份義憤填膺的表情也和我當時一模一樣。有用嗎?人家踐踏在腳下的東西,你還想拿起來捍衛你的尊嚴或者權益?你知道雞蛋碰石頭的下場吧?人家只要輕蔑地說一聲“不自量力”你就輸了。除非你會鬧,鬧得天翻地覆,鬧到無可收拾,引起各方的注意,不然沒用。

我歎了口氣,感到沮喪,不再說話。

林法則。她聳聳肩,又說,很多公司賬也是兩套,一套真一套假。還有,他們把污水廢氣到處排,害得人們得了這個病那個病。我真不知道那些衣著光鮮的人,他們會比我高尚多少。我也一樣憑自己的工作和出賣身體吃飯,他們卻出賣良心,傷害別人。

我聽著那些話,臉像著了火一樣火辣辣的。我的胸前還掛著採訪證。於是我只好訕訕地說,那你也不要這樣做,
那是在懲罰你自己。
她哼地一聲冷笑,沒再說什麼。

我知道今晚我再也沒有辦法說什麼,因為我的每一句話都將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可笑。

沒什麼意思。她臉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但是……也許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想你太悲觀了。

我這條命是別人撿來的,對我來說,活著實屬多餘。我認為我應該在那時死去。
那聲音冷得像要灰飛煙滅。我的汗毛豎起來。
好吧,說說你吧。
我麼?我茫然地問,要說什麼呢?
唉,那就不說吧。
我……我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說。
你這樣子怎麼當記者?

我不是記者……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我沮喪地說。

你總是精神恍惚的樣子麼?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樣子很親切,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這時“啊”的一聲,失聲叫道,你也是這樣呢!似曾相識……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我也這樣麼?她茫然地問。

是啊,就像你說的,這樣子很親切。

歎息一聲,可是你為什麼也這樣呢?我是一個死過一回的人。你小我兩歲,不至於也那麼坎坷吧?
我覺得我也死過了。好幾次,我想死,我想像著我像一個西瓜狠狠地砸在黑土地上,四分五裂。

你的想像真有意思。她笑了笑,我大學時讀的是漢語言文學,我以前的理想是當一個作家。

哎呀,我的理想也是呢。

她怔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你這份工作,也算和文字打交道。
可是和我理想中的落差很大呢。

個年頭,談理想太奢侈。“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在開張”,大家都在賣,只是賣的貨色各有不同罷,有的賣貨,有的賣良心,還有的把貨和良心捆在一起賣。作家和商販,本質上也沒什麼不同。
我聽得有些迷糊。

你為什麼要當作家呢?她又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愛塗鴉,我不喜歡跟人家說話——我是一個很木訥的人,所以我只能拿筆寫寫畫畫。上中學後,我被調到差生班,我從小就很自卑,因為我是一隻醜小鴨,樣樣不如人。那時我暗戀著一個男生,我唯一能和他平起平坐的是我也在重點班,被調到差生班時我真的連死的心都有了。差生班的人排擠我,對他們來說,我是另一個國度的人,他們想辦法整我。我除了寫寫畫畫,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還好我的同桌接納了我,那時我寫小說,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有一次我在上英語課的時候寫小說,被老師看到了,他嘲笑我也想當作家,那時我便確立了我當作家的理想。

她笑了笑說:你還說你木訥,不喜歡說話,你看你說起話來也這樣滔滔不絕呢。

是麼?我詫異地問,可是我沒注意到呢。有時我是真的不想說話。
和現在一樣。她說,我從小作文寫得不錯,上高中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當作家,然後就念了文學。我小時候倒是
沒什麼坎坷的經歷,除了家境窮些倒也沒什麼,一路順風順水上了大學。

說到這裏就停住了,我只好問:那為什麼不念了呢?

是啊,為什麼不念了呢?我的學習成績那麼好,年年拿獎學金。我的父母把我培養到大學,也不容易,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死了。一個死人你還要她怎樣呢?

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

路  癡 (十﹍) 洪梅抒 著

39、
萬歲國之天方夜譚 一個尊嚴掃地的人
在這個國度裏,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說貧窮還不足以羞辱她,那麼接下來發生的這件事必將使她尊嚴掃地。

九九年開春,這個村子的青年們收到了一張通知,通知說凡年滿十八歲的青年都必須到村委會接受每年四次的生殖保健服務。男青年不是生殖保健服務物件,女青年是重點服務物件,查孕或者查環。
那天鎮計生辦來了人,向每人派發一張協定,協定上寫著“保證不到法定年齡不得談戀愛”,她拒絕簽字。那時她是一個誠實的人。

不就是一個形式嗎?你又何必呢?她旁邊的人好意勸說。
哪個人不簽字?很快有個人叨著煙進來,那時一屋子的人都齊齊把目光向她身上聚焦。那個人向她要去了身份證,“你出來!”

那個人示意一個穿大白褂的女人帶走她,到了另一個房間,門在她們背後關上,一樓層的竊竊私語暫時被關在門外,將在打開後埋葬她,在那片幽暗的黑土地。她被命令躺在那張冰冷的檢查臺上,除去褲子,交代她的隱私。
然而那個收集處女膜的人要失望了,並沒有一張處女膜可以讓他貼在臉上,要多純潔有多純潔。
許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仍無法想像她如何面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剝光了衣服的自己。但是我知道從那以後,她變得馴服了。許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看博客,有人在那裏談道家的無為:權力對權利無為,意味著自由,權利對權力無為,那就是苟且了。那陣子我正在看電視劇,看到司馬遷被漢武帝閹掉。過後司馬遷說: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那時她的心也像這樣冷麼?

我又想起我小時候在家裏看過的閹雞,閹過後它就再也不能啼叫了。我還想起那個尊嚴掃地的人。蘇格拉底哭了以後,司馬遷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40、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張愛玲
很早以前,哲人說過,最驕傲的人,也甘願在情人面前自輕自賤。
那時的愛情是海子筆下的戈壁開出的一朵花,瞬間枯萎。
而許多年後,我回望這段路,卻是茫茫沼澤。

有時我跌倒了,戈壁僅有的石頭尖銳地劃破我的肌膚,有時卻一腳踩到沼澤裏,我要沉下去,沉下去……而我想要抓住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我只抓到了夢醒後的空氣,或者沉了下去,一點一點地窒息,而我無力掙扎。
那時戈壁開出的一朵花,瞬間枯萎,卻不曾姹紫嫣紅。
他究竟不值。

我始終忘不了那個下雨天,我從城市回到家裏,一路上灑下的淚水。我在車上一遍一遍地聽著彭家麗唱《昨天今天下雨天》:下雨天的小雨點/有一天輕撫你面/你那天開始牽我兩手/十七歲那天/多開心很少掛念/說也許戀愛是時候/在雨中輕倚你肩/你說想天天見面/你說想天邊海角與我走/但那天的小雨點跟當天都不再現/我有哭/當你別離後……

那時我靠著車窗,外面下著雨,裏面也下著雨,水順著窗玻璃流下來,而我分不清楚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一年,那個小女孩已經十九歲了。她長得依舊瘦弱。那時她依父母的話踏踏實實地找了份工作,趁早丟棄天方夜譚的空想,去做一個店員。她常常心不在焉、目光呆滯,一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模樣,有時忽然受驚似的睜大眼睛看著進來的顧客。只等顧客一離開,她又一幅茫然的樣子。而你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其實她什麼也沒想。那時她是一片荒漠,只有腳下的礫石;或者山上那段枯死的木頭,她敲起來空空響。

有一次她在恍惚中收到了一張假鈔,她醒悟過來的時候追出去找顧客,顧客說她誣陷她,拉著她細瘦得像甘蔗的手腕殺氣騰騰地告到老闆那裏。幾天後老闆請她結算工資。

她丟掉了工作。她回到了她住過的那家旅館,躺在床上神經衰弱成一張蒼白的紙。
之前他說要來找她。於是她偷偷跑到超市,在安全套櫃檯前徘徊了半天,才湊到櫃檯前,說了兩遍營業員才聽清她要買的東西。營業員問她要什麼號,她垂著頭看著腳趾頭把腦袋搖得像搏浪鼓。
你問她她也不懂。另一個營業員說,隨手拿了一盒給她。

她一把抓起營業員放在櫃檯上的零錢,拔腿就走,走到門口還跟人撞了一下。她那時看起來一定像個小偷。
她躺在床上,頭像被敲打的木魚,一下一下的痛。那些神經線又像五線譜,掛滿了音符,沉甸甸的吊著,而琴弦一撥弄就斷。

他下班後來找她。他們在那間簡陋的旅館裏做愛。他在她耳邊說愛她。他問她她不快樂嗎?她說快樂。那時她也不知道快樂是什麼。

許多年後,她不曾憶起他們在一起時有過快樂時光。每當她想起她並未擁有過她想要的安全感,沒有她要的那個溫暖的懷抱,那時她便要感歎。關於暴風雨中一葉小舟泊進港灣的故事,從未發生。在他們認識後,那葉小舟始終戰戰兢兢地行進在夜的海面上,那麼盲目,你不知道下一刻人生的海浪是溫柔或粗暴。他轉身離去那天,她已無處可躲。他卷著暴雨而來,將她打上浪尖又跌下來,落在海面上散成一塊塊木板。
有時做著愛,她會流下淚來。

他問她為什麼哭?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輕易地落淚。她問他他會離開她嗎?
他說不會。他說他要給她婚姻的承諾。他拿出一張照片,指著一個時髦的女人對她說,那是他的母親,在香港做生意,後來又回到農村的家裏,他說他的義父是香港人。他說他的姐姐在大學讀書。現在這些事情對她來說已經很模糊了。她的生命與香港無關,若一定要扯上什麼,那就是她依稀記得上職校的時候,一個女同學準備在畢業後嫁到香港的傳聞。

那時她死心踏地地等待一個婚姻。那時她也不知道婚姻是什麼。其實十年後,坐在電腦前,她又何曾懂得婚姻?是彼此的承諾還是柴米油鹽醬茶醋的瑣碎?

那時婚姻也許是一條繩子,可以將他們綁在一起,不離不棄。
那條繩子也許一頭拴在馬尾巴上,一頭綁在人的身上,要拖得遍體鱗傷。
之後他們離開旅館去吃飯。剛下過雨,薄暮中華燈初上,小巷深處霓虹迷離。
女人濃妝豔抹,靠著牆邊招攬生意。有時從旁邊一間幽暗的按摩房開著的一道縫裏伸出女人一條穿絲襪的腿,光著腳掌,露出紅的紫的腳趾甲。

她像走在一片沼澤地上,生怕沉了下去,於是一手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
有時女人向他拋媚眼,她不敢看他,眼角的餘光偶爾瞟了他一眼,他嘴邊帶著模棱兩可的笑。
她拉著他的衣服的手不覺松了些。

那時他們吃完飯,便要分手了。她獨自沿著長長的小巷走回去。她搭拉著腦袋,那些女人們向她的形只影單拋來輕蔑。那時她是那樣的低。但就算從沙礫中開出花來,也不曾姹紫嫣紅。
41、

她的運氣實在是壞,竟不能踏踏實實地找份工作。她去做了收銀員,有一天一個離開的顧客忽然又跑回來,說她找了她一張假鈔。那一次她很勇敢,和同事們據理力爭,拒絕調換。過後那位同事跟她說以後收到假鈔她要加倍賠償。這之後她又神經衰弱了一陣子,老想著有人要拿假鈔來害她,每天站在收銀台前神情恍惚,跟丟了魂似的。

她想起小時候尿床的事,她常常在她奶奶那裏吃睡,也在奶奶那裏尿床。第二天奶奶便用一塊布把她包起來,背著她回家。人們見了會問:你又尿床了?那時她便把臉埋在奶奶的背上。……她長得老大了還尿床,每天晚上想著大人們在門口叫駡,隨時要衝進來抓住她的頭髮,將她的臉往牆上撞,想著一隻西瓜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迷迷糊糊中她去上衛生間,醒來身下卻一片潮濕。她後來嚇得連水也不敢喝。然而還是要尿床,她的頭也痛得更厲害了……後來,她長大了,有時她是一陣狂風暴雨,聲嘶力竭地和父親吵架,掀翻了桌子。她甚至想著要把房子拆掉,她要像一個大力士一樣盡情地破壞,搬起大石頭把這個世界砸得稀巴爛。那時要山崩地裂,火山噴發,洪水淹沒了大地。她要像一盒煙花,要把自己點燃,要在空中發出一道絢麗的色彩,然後炸得支離破碎。那時她要大喊大叫,叫得喉嚨痛叫到嗓子啞,毀滅毀滅毀滅!啊——歇斯底里的毀滅!有時她什麼也不想,腦袋裏一片混沌,頭一下一下地痛。她的神經是繃在一把破琴上的琴弦,一撥弄就斷。她總懷疑那些豆芽般的音符,一個個沉甸甸地要把五線譜扯斷……

沒過幾天,她被老闆辭退了。

旅館。她每天都要走在路上。可是她真的很累了。父親說什麼都要錢,喝口水要錢,吃碗飯要錢,什麼都要錢——什麼不要錢?葬你那塊地也要錢。
是的,住旅館也要錢。

可是她真的很累了。能不能先不要錢呢?
那時她要是這樣說,吧台的人一定會覺得她是在說笑。
要是能驚天動地地倒下來,像一座橋忽然垮塌該有多好!像她小時候學的那首兒歌“倫敦橋要垮了,要垮了要垮了……”那時她眼睛一閉,才不管葬她的地要不要錢。

她的腿雖然軟綿綿的,還能勉力支撐她瘦弱的身體不致倒下。
她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她有氣無力地跟母親說起在城裏總是迷路的事,所有的招牌和街道好像都似曾相識,東西南北也分不清。那時母親說,迷路?你將來還不知道要比別人多走多少彎路呢。那一刻我才驀然意識到,我是一個路癡。

幾天後他到她家裏來找她。

母親問起他的事。她低垂著頭說他對她有婚姻的承諾。
母親問她可信嗎?她捏著衣角,嗯了一聲。

她做愛做得提心吊膽。窗戶還沒有安裝,沒窗沒窗簾,她覺得隔鄰藍色的玻璃上貼著一雙眼睛。她想像著她鼓著一個不知廉恥的肚子,肚子像一隻西瓜,看到的人們要用蜚短流長埋葬她,把她埋在黑暗的地下。
那時黑暗中有夜叉,張著血盆大口流著濃涎。她只能聞到腥臊味和黑暗中夜叉哧哧的喘氣聲。夜叉的眼睛像紅燈籠,映照出一雙褐色的銅鈴大的驚恐的眼睛。

這時忽然傳來母親的叫聲,母親剛從地裏回來,喊著她的名字。
他們嚇得從那張吱呀響的床上跳下來,慌亂地找衣服穿。
十幾年後她坐在電腦前打著這些字,看著這一對手忙腳亂驚慌失措的男女,在她的文字裏上躥下跳,嘴角向上彎成一眉月芽。

但那只是一個謊言,而鄉親們要用蜚短流長埋葬她。大人們要將她關在黑暗中。那一季的愛情是頭頂這片陰霾的天空。

42、
這一天,我們村發生了一件大事,一片山林著火了,燒了一個下午。風助火勢,火借風威,越燒越猛,濃煙滾滾。村民們議論紛紛。

那天晚上,母親做工回來忽然跟我說,她和父親晚上要去山上救火。說村裏組織村民去打火,一個人發十塊錢,還有梨和礦泉水。

母親說著這些,顯得很興奮。

明天你還要去做工。我說,晚上還是不去了,太累。
不會呀,怎麼會累呢。
但是……很危險。

不會呀,人很多……誰會去拼命呢?
晚上一輛接一輛的大貨車進入村子,一大堆村民擠在車鬥上,像一車被拉去屠宰場的鴨子拉去火災現場。我的腦子裏又浮現一輛車冒著煙滾下山崖以及一棵燃燒的樹忽然倒下來的情形。生的掙扎,我無力阻止。
我記掛著父母的安危,心裏忐忑不安,直到晚上九點多,父母回來了。母親疲憊中帶著微笑,她的嗓門很大,往往還沒到家就已經聽到她跟厝邊的說話聲。

“回來了……火很大,風也很大,無法靠近。”我在屋裏聽到她說。
那時我懸在喉嚨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林大火一直蔓延,燒到第二天,大火已經從我們看到的這一面翻到另一面去,只有燒得焦黑的光禿禿的植被,偶爾一陣風刮過,山那邊的火舌躥起老高。

這兩年,我斷斷續續在報上發表了幾篇文章,報社寄給我樣報的時候,看到上面有新聞爆料電話,於是我打了電話過去。第二天一早,報紙刊出來了。當天晚上,市台也播出了新聞,說市里從某地調來部隊滅火,但直到淩晨時才撲滅。

那天我接到同學的電話,同學說鎮裏剛開了會,提到我爆料的事,非常不痛快,讓我這陣子安分一點,閒事少管。

可是山林的火被撲滅了,不是減少了損失嗎?我說。
她說,是啊,但是全市都知道我們這裏發生山林大火了,地方上可是有責任的呀。
我不明白,但也不想爭辯,因為聽她的口氣,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掛了電話。
39、
萬歲國之天方夜譚 一個尊嚴掃地的人
在這個國度裏,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說貧窮還不足以羞辱她,那麼接下來發生的這件事必將使她尊嚴掃地。

九九年開春,這個村子的青年們收到了一張通知,通知說凡年滿十八歲的青年都必須到村委會接受每年四次的生殖保健服務。男青年不是生殖保健服務物件,女青年是重點服務物件,查孕或者查環。
那天鎮計生辦來了人,向每人派發一張協定,協定上寫著“保證不到法定年齡不得談戀愛”,她拒絕簽字。那時她是一個誠實的人。

不就是一個形式嗎?你又何必呢?她旁邊的人好意勸說。
哪個人不簽字?很快有個人叨著煙進來,那時一屋子的人都齊齊把目光向她身上聚焦。那個人向她要去了身份證,“你出來!”

那個人示意一個穿大白褂的女人帶走她,到了另一個房間,門在她們背後關上,一樓層的竊竊私語暫時被關在門外,將在打開後埋葬她,在那片幽暗的黑土地。她被命令躺在那張冰冷的檢查臺上,除去褲子,交代她的隱私。
然而那個收集處女膜的人要失望了,並沒有一張處女膜可以讓他貼在臉上,要多純潔有多純潔。
許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仍無法想像她如何面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剝光了衣服的自己。但是我知道從那以後,她變得馴服了。許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看博客,有人在那裏談道家的無為:權力對權利無為,意味著自由,權利對權力無為,那就是苟且了。那陣子我正在看電視劇,看到司馬遷被漢武帝閹掉。過後司馬遷說: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那時她的心也像這樣冷麼?

我又想起我小時候在家裏看過的閹雞,閹過後它就再也不能啼叫了。我還想起那個尊嚴掃地的人。蘇格拉底哭了以後,司馬遷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40、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張愛玲
很早以前,哲人說過,最驕傲的人,也甘願在情人面前自輕自賤。
那時的愛情是海子筆下的戈壁開出的一朵花,瞬間枯萎。
而許多年後,我回望這段路,卻是茫茫沼澤。

有時我跌倒了,戈壁僅有的石頭尖銳地劃破我的肌膚,有時卻一腳踩到沼澤裏,我要沉下去,沉下去……而我想要抓住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我只抓到了夢醒後的空氣,或者沉了下去,一點一點地窒息,而我無力掙扎。
那時戈壁開出的一朵花,瞬間枯萎,卻不曾姹紫嫣紅。
他究竟不值。

我始終忘不了那個下雨天,我從城市回到家裏,一路上灑下的淚水。我在車上一遍一遍地聽著彭家麗唱《昨天今天下雨天》:下雨天的小雨點/有一天輕撫你面/你那天開始牽我兩手/十七歲那天/多開心很少掛念/說也許戀愛是時候/在雨中輕倚你肩/你說想天天見面/你說想天邊海角與我走/但那天的小雨點跟當天都不再現/我有哭/當你別離後……

那時我靠著車窗,外面下著雨,裏面也下著雨,水順著窗玻璃流下來,而我分不清楚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一年,那個小女孩已經十九歲了。她長得依舊瘦弱。那時她依父母的話踏踏實實地找了份工作,趁早丟棄天方夜譚的空想,去做一個店員。她常常心不在焉、目光呆滯,一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模樣,有時忽然受驚似的睜大眼睛看著進來的顧客。只等顧客一離開,她又一幅茫然的樣子。而你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其實她什麼也沒想。那時她是一片荒漠,只有腳下的礫石;或者山上那段枯死的木頭,她敲起來空空響。

有一次她在恍惚中收到了一張假鈔,她醒悟過來的時候追出去找顧客,顧客說她誣陷她,拉著她細瘦得像甘蔗的手腕殺氣騰騰地告到老闆那裏。幾天後老闆請她結算工資。

她丟掉了工作。她回到了她住過的那家旅館,躺在床上神經衰弱成一張蒼白的紙。
之前他說要來找她。於是她偷偷跑到超市,在安全套櫃檯前徘徊了半天,才湊到櫃檯前,說了兩遍營業員才聽清她要買的東西。營業員問她要什麼號,她垂著頭看著腳趾頭把腦袋搖得像搏浪鼓。
你問她她也不懂。另一個營業員說,隨手拿了一盒給她。

她一把抓起營業員放在櫃檯上的零錢,拔腿就走,走到門口還跟人撞了一下。她那時看起來一定像個小偷。
她躺在床上,頭像被敲打的木魚,一下一下的痛。那些神經線又像五線譜,掛滿了音符,沉甸甸的吊著,而琴弦一撥弄就斷。

他下班後來找她。他們在那間簡陋的旅館裏做愛。他在她耳邊說愛她。他問她她不快樂嗎?她說快樂。那時她也不知道快樂是什麼。

許多年後,她不曾憶起他們在一起時有過快樂時光。每當她想起她並未擁有過她想要的安全感,沒有她要的那個溫暖的懷抱,那時她便要感歎。關於暴風雨中一葉小舟泊進港灣的故事,從未發生。在他們認識後,那葉小舟始終戰戰兢兢地行進在夜的海面上,那麼盲目,你不知道下一刻人生的海浪是溫柔或粗暴。他轉身離去那天,她已無處可躲。他卷著暴雨而來,將她打上浪尖又跌下來,落在海面上散成一塊塊木板。
有時做著愛,她會流下淚來。

他問她為什麼哭?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輕易地落淚。她問他他會離開她嗎?
他說不會。他說他要給她婚姻的承諾。他拿出一張照片,指著一個時髦的女人對她說,那是他的母親,在香港做生意,後來又回到農村的家裏,他說他的義父是香港人。他說他的姐姐在大學讀書。現在這些事情對她來說已經很模糊了。她的生命與香港無關,若一定要扯上什麼,那就是她依稀記得上職校的時候,一個女同學準備在畢業後嫁到香港的傳聞。

那時她死心踏地地等待一個婚姻。那時她也不知道婚姻是什麼。其實十年後,坐在電腦前,她又何曾懂得婚姻?是彼此的承諾還是柴米油鹽醬茶醋的瑣碎?

那時婚姻也許是一條繩子,可以將他們綁在一起,不離不棄。
那條繩子也許一頭拴在馬尾巴上,一頭綁在人的身上,要拖得遍體鱗傷。
之後他們離開旅館去吃飯。剛下過雨,薄暮中華燈初上,小巷深處霓虹迷離。
女人濃妝豔抹,靠著牆邊招攬生意。有時從旁邊一間幽暗的按摩房開著的一道縫裏伸出女人一條穿絲襪的腿,光著腳掌,露出紅的紫的腳趾甲。

她像走在一片沼澤地上,生怕沉了下去,於是一手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
有時女人向他拋媚眼,她不敢看他,眼角的餘光偶爾瞟了他一眼,他嘴邊帶著模棱兩可的笑。
她拉著他的衣服的手不覺松了些。

那時他們吃完飯,便要分手了。她獨自沿著長長的小巷走回去。她搭拉著腦袋,那些女人們向她的形只影單拋來輕蔑。那時她是那樣的低。但就算從沙礫中開出花來,也不曾姹紫嫣紅。
41、

她的運氣實在是壞,竟不能踏踏實實地找份工作。她去做了收銀員,有一天一個離開的顧客忽然又跑回來,說她找了她一張假鈔。那一次她很勇敢,和同事們據理力爭,拒絕調換。過後那位同事跟她說以後收到假鈔她要加倍賠償。這之後她又神經衰弱了一陣子,老想著有人要拿假鈔來害她,每天站在收銀台前神情恍惚,跟丟了魂似的。

她想起小時候尿床的事,她常常在她奶奶那裏吃睡,也在奶奶那裏尿床。第二天奶奶便用一塊布把她包起來,背著她回家。人們見了會問:你又尿床了?那時她便把臉埋在奶奶的背上。……她長得老大了還尿床,每天晚上想著大人們在門口叫駡,隨時要衝進來抓住她的頭髮,將她的臉往牆上撞,想著一隻西瓜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迷迷糊糊中她去上衛生間,醒來身下卻一片潮濕。她後來嚇得連水也不敢喝。然而還是要尿床,她的頭也痛得更厲害了……後來,她長大了,有時她是一陣狂風暴雨,聲嘶力竭地和父親吵架,掀翻了桌子。她甚至想著要把房子拆掉,她要像一個大力士一樣盡情地破壞,搬起大石頭把這個世界砸得稀巴爛。那時要山崩地裂,火山噴發,洪水淹沒了大地。她要像一盒煙花,要把自己點燃,要在空中發出一道絢麗的色彩,然後炸得支離破碎。那時她要大喊大叫,叫得喉嚨痛叫到嗓子啞,毀滅毀滅毀滅!啊——歇斯底里的毀滅!有時她什麼也不想,腦袋裏一片混沌,頭一下一下地痛。她的神經是繃在一把破琴上的琴弦,一撥弄就斷。她總懷疑那些豆芽般的音符,一個個沉甸甸地要把五線譜扯斷……
沒過幾天,她被老闆辭退了。
旅館。她每天都要走在路上。可是她真的很累了。父親說什麼都要錢,喝口水要錢,吃碗飯要錢,什麼都要錢——什麼不要錢?葬你那塊地也要錢。
是的,住旅館也要錢。
可是她真的很累了。能不能先不要錢呢?
那時她要是這樣說,吧台的人一定會覺得她是在說笑。
要是能驚天動地地倒下來,像一座橋忽然垮塌該有多好!像她小時候學的那首兒歌“倫敦橋要垮了,要垮了要垮了……”那時她眼睛一閉,才不管葬她的地要不要錢。
她的腿雖然軟綿綿的,還能勉力支撐她瘦弱的身體不致倒下。
她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她有氣無力地跟母親說起在城裏總是迷路的事,所有的招牌和街道好像都似曾相識,東西南北也分不清。那時母親說,迷路?你將來還不知道要比別人多走多少彎路呢。那一刻我才驀然意識到,我是一個路癡。
幾天後他到她家裏來找她。
母親問起他的事。她低垂著頭說他對她有婚姻的承諾。
母親問她可信嗎?她捏著衣角,嗯了一聲。
她做愛做得提心吊膽。窗戶還沒有安裝,沒窗沒窗簾,她覺得隔鄰藍色的玻璃上貼著一雙眼睛。她想像著她鼓著一個不知廉恥的肚子,肚子像一隻西瓜,看到的人們要用蜚短流長埋葬她,把她埋在黑暗的地下。
那時黑暗中有夜叉,張著血盆大口流著濃涎。她只能聞到腥臊味和黑暗中夜叉哧哧的喘氣聲。夜叉的眼睛像紅燈籠,映照出一雙褐色的銅鈴大的驚恐的眼睛。
這時忽然傳來母親的叫聲,母親剛從地裏回來,喊著她的名字。
他們嚇得從那張吱呀響的床上跳下來,慌亂地找衣服穿。
十幾年後她坐在電腦前打著這些字,看著這一對手忙腳亂驚慌失措的男女,在她的文字裏上躥下跳,嘴角向上彎成一眉月芽。
但那只是一個謊言,而鄉親們要用蜚短流長埋葬她。大人們要將她關在黑暗中。那一季的愛情是頭頂這片陰霾的天空。
42、
這一天,我們村發生了一件大事,一片山林著火了,燒了一個下午。風助火勢,火借風威,越燒越猛,濃煙滾滾。村民們議論紛紛。
那天晚上,母親做工回來忽然跟我說,她和父親晚上要去山上救火。說村裏組織村民去打火,一個人發十塊錢,還有梨和礦泉水。
母親說著這些,顯得很興奮。
明天你還要去做工。我說,晚上還是不去了,太累。
不會呀,怎麼會累呢。
但是……很危險。
不會呀,人很多……誰會去拼命呢?
晚上一輛接一輛的大貨車進入村子,一大堆村民擠在車鬥上,像一車被拉去屠宰場的鴨子拉去火災現場。我的腦子裏又浮現一輛車冒著煙滾下山崖以及一棵燃燒的樹忽然倒下來的情形。生的掙扎,我無力阻止。
我記掛著父母的安危,心裏忐忑不安,直到晚上九點多,父母回來了。母親疲憊中帶著微笑,她的嗓門很大,往往還沒到家就已經聽到她跟厝邊的說話聲。
“回來了……火很大,風也很大,無法靠近。”我在屋裏聽到她說。
那時我懸在喉嚨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山林大火一直蔓延,燒到第二天,大火已經從我們看到的這一面翻到另一面去,只有燒得焦黑的光禿禿的植被,偶爾一陣風刮過,山那邊的火舌躥起老高。
這兩年,我斷斷續續在報上發表了幾篇文章,報社寄給我樣報的時候,看到上面有新聞爆料電話,於是我打了電話過去。第二天一早,報紙刊出來了。當天晚上,市台也播出了新聞,說市里從某地調來部隊滅火,但直到淩晨時才撲滅。
那天我接到同學的電話,同學說鎮裏剛開了會,提到我爆料的事,非常不痛快,讓我這陣子安分一點,閒事少管。
可是山林的火被撲滅了,不是減少了損失嗎?我說。
她說,是啊,但是全市都知道我們這裏發生山林大火了,地方上可是有責任的呀。
我不明白,但也不想爭辯,因為聽她的口氣,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掛了電話。

路  癡 (九) 洪梅抒 著

35、
我坐車回去。天橋上立著一面巨大的廣告:深化改革,與時俱進。市政府宣。車上的電視播放著新聞,報導雅加達排華事件。暴民們沖進華人的商店和住宅打砸燒搶、姦淫擄掠,手段極其殘忍,千余華人被殺,全世界為之震驚。過去,他們曾屠殺了50萬華人。拿破崙曾輕蔑地說:意識形態家!而我要歌頌拿破崙的輕蔑。
人們或聽著耳機,或看報,或打磕睡,或驚愕或茫然。

窗外陽光很熱,隔著一層玻璃和窗簾的車廂顯得陰暗,有絲絲涼意。
那幾天電視上低調地播放著雅加達騷亂的新聞,輕描淡寫了千餘人在騷亂中喪生和少數暴徒向華人施暴,政府關注了一下。

我找到的報紙,報導千篇一律輕描淡寫。那時我在構思一個小說,準備寫一個萬歲國版的天方夜譚,可惜那時我沒有電腦和網路,所以寫出來的很粗糙。多年後,我坐在電腦前重溫這段歷史。
他們說,曾經,有30萬人被清洗。
他們說,政治意識形態……。
他們說,是家裏人帶了人來清洗。

那時我正讀著《孟子》: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那時,每個字都刺痛著我的眼睛。

我至今還在寫著“人”。他們說一撇一捺你都寫不好?是啊,我用了五千年的時間,至今連“人”字都寫不好。十幾億雙眼睛盯著你,你寫不好,他們就會絕望。他們說,哪怕你用金子堆成一座山高,你寫不好“人”字,你永遠都站不起來;你站在金山上,可是你比誰都矮。
多年後,我翻開了那時的稿子,修改了然而還是粗糙。

萬歲國之天方夜譚 雅加達篇
大陸曆1998年5月13-14日。
這兩天,全世界震驚了。有一個城市將要受到詛咒。
在岔道口,暴民們把華人的頭砍下來,或把孕婦的肚子剖開,把孩子挑在紅櫻槍尖,就變成一件漂亮的裝飾品;或用刀在他們身上千刀萬剮,要剮到三千多刀才叫他死去;幾個或十幾個人輪奸一個女人,然後要在她的下體捅上一根木棍,最好從嘴巴捅出來,或者乾脆把下體連帶子宮扯出來,五臟掏出來,要做成木乃伊,還能得到很多2萬印尼盾。

他們用一條繩子將許多個2萬印尼盾串成項鏈,掛在胸前。每一個印尼盾的硬幣上都記著他們的功勳:硬幣的正面是一個被剝光衣服的萬歲國女人,一頭野獸騎在她身上施暴。
暴民們穿著軍靴,員警到現場保護暴民施暴,欲蓋彌彰地上演了一出掩耳盜鈴的醜劇。
那時連天國的神也要憤怒:
萬惡的暴徒啊,
你將受到詛咒,

唯有地獄那焚盡一切的熊熊烈火能夠洗去你手上的鮮血;
雅加達,那受詛咒的城市,
你從此被釘在人類文明的恥辱柱上,
只有十字架上的基督再為你死去一次,
才能救贖你的罪惡!

消息傳到了萬歲國,萬歲國抗議部表示不干涉別國的內政。

正要遊行的學生們沸騰了,臉上帶著悲憤之色。半年無事正愁著沒有熱鬧看的萬歲國的人們這時紛紛圍攏上來。沒多久,便聽到一陣馬蹄聲,有人騎著高頭大馬過來,威風凜凜,前邊的人喊一聲“聖旨到”,人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有個學生跪得慢了,挨了老師一拳,於是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聖旨上大概是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外家難管內家事。學生還是讀你的書去吧,大夥該幹嘛幹嘛去,也別湊熱鬧了。
人群中許多頭上盤著辮子的人議論紛紛。

“是啊,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難不成娘家的人還能追到婆家去打人?”
“死了倒也乾淨,反正他們早已不和咱們一條心了。”
“那是!誰叫你移民?不移民你能死嗎?母親都拋棄了,這種禽獸死了也活該。”
“才死了一千多人,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不是。中國什麼都缺也不會缺人,你說要是這也能借的話,我們借出一億人去死,不是連計劃生育都不用搞了嗎?”
“妙啊!”有人拍手。
“等著瞧!等我的無敵辮子功修煉到火候,”也有人憤憤不平,“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要讓他們跪下來磕頭認錯叫爺爺!”
“散了散了……”

人們於是紛紛散去,不料這時忽然有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來,由於激動,那聲音還帶著顫抖。
“起初,他們抓共產黨員,我不說話,因為我是工會會員;後來,他們抓猶太人,我不說話,因為我是亞利安人。後來他們抓天主教徒,我不說話,因為我是新教徒……”
“別念了!快把嘴巴閉上吧!”老師在一邊氣急敗壞。

然而宣旨的公公還是察覺了,尖細的聲音響起來:“誰?剛才誰在說話?”
“最後他們來抓我,已經沒人能為我說……”學生的嘴這時賭上兩三隻手。
校長看到幾個老師推著學生進了人群,擦了把冷汗,陪著笑。
“你要當心這些學生。”
“放心,成不了氣候。”
“話可不能這麼說,這種人的嘴巴可比百年不遇的大水危害要大得多,不可小覷啊!你一定要看好他們的嘴,嚴防死守!”
“是是!嚴防死守!”
“不過,也要好好安撫一下,恩威並施嘛,這才是長治之計。”
“那是那是!”

生都散去後,萬歲國的人們這時也只好散去。
一個長辮子老爺模樣的人,手提著鳥籠,不無惋惜地歎著氣:“趕了個早,卻撲了個空,連熱鬧也看不上……”一面哼起曲來:“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籠裏的鸚鵡也這樣唱道,逗得幾個人哈哈大笑,都叫起好來。
“這算什麼?我的鸚鵡可是會唱最新的流行歌曲。”長辮子的老爺不無得意地說。
“唱一個!唱一個!”大夥叫。
“還不信?寶貝兒,來一個今年春晚最紅的歌曲給他們開開眼界!”

鸚鵡倒也機靈,這時便張嘴唱來:

今天都是好日子
千金的光陰不能等
明天又是好日子
趕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好!好!好!……”人們都鼓起掌來,讚不絕口。“好樣的!明年該讓你的鸚鵡上春晚表演了。”

萬歲國後來從倉庫請出老祖宗發明的嘴套,這種嘴套形狀酷似我家鄉套在牛嘴上的牛籠頭,用來防止牛偷吃莊稼的。萬歲國的“防川牌”嘴套用竹篾編成,又像口罩,兩邊各系一條繩子,戴上每一個人的嘴,關得嚴嚴實實的,只有吃飯或唱“咱老百姓啊,真呀真高興”的時候才摘下。
36、

我從家裏又來到了這座城市。當母親問我要不要帶錢的時候,我說不必了。父親在我背後揮舞著手臂叫:錢!沒有錢你拿什麼生活?什麼不要錢?喝水要錢,點燈要錢,吃飯要錢,什麼不要錢!沒有錢你就等著餓死。沒有錢……連埋葬你的那塊地也要錢!

我興沖沖地回到採編站。我尋問會計的去向,文員說辭職了。
辭職了?雖然有些驚訝,也沒有多做猜想。那現在誰做財務?

我暫代。文員說。
我提出要支出提成。

你有業務?沒有你的記錄啊。
怎麼可能?我說上周我還和誰一起去了,那家單位叫什麼。
她查了一下說,沒有我的記錄,但有我說的那家公司,不過收據不是我開的,合同也不是我簽的。提成已經領走了,一分不剩,正是跟我同行的那個戴棒球帽的男同事。

那他在哪呢?
他和他女朋友一起辭職了。
我忽然想起他的女朋友就是會計。

我默默離開採編站。我在烈日下走著,眼前發黑。一條魚在熱滾滾的油鍋裏撲騰著,半邊肉都燒焦了,冒出一陣陣青煙。我又餓又渴又累,現在更是連垂死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想找一處地方坐下來。我看到流浪漢被從那些漂亮的櫥窗下趕走,櫥窗一個挨著一個,怎麼走也走不到頭。

於走到頭了,卻是岔道。我站在街頭,沒有行人,車輛行色匆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每一個櫥窗都光可鑒人。今天,我丟失在岔道口。我丟失在這裏,好心的人啊,你要把我揀回去嗎?今天,她無處歇腳。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我在德令哈……德令哈……
那時海子面朝天躺在鐵軌上,一輛火車呼嘯而來,將他軋成兩段。那時他的疼痛在黑土地上蔓延。而詩集一頁一頁,像黑蝴蝶翩躚隱沒在黑暗中。那麼優美。一個幽靈跳著芭蕾,在夜的懷抱旋轉。那麼空曠。你走在岔道,那麼空曠。而你只有戈壁,憤怒或者絕望時,你要拾起石頭。你只有石頭。
37、

那天我只吃了一頓飯。我口袋裏還有五毛錢,我不知道我能用它來做什麼?一塊甘蔗也要一塊錢。那天晚上,我回到採編站。我在這裏已經呆不下去了。我沒有業績,老闆很不耐煩。有償新聞,商品經濟時代催生出來的一個怪胎,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沒有我的理想國。

他來找我。

我住的是集體宿舍,都是一幫光棍。他說。錢……我也沒有。上個月的花完了,這個月的還沒發下來。
那個晚上,他又要她。
不……
為什麼?你不愛我?
不!
那你為什麼要拒絕我?
她只是搖頭。
好,我不勉強。他走向門口,作勢要拉門。
不!她抓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要離開我!不要!……我……我怕懷孕。
不會的,我會很小心的!

他吻她,在她耳邊說愛她。然而還是疼痛,只有疼痛。她在他身下疼痛地開花,要開出一朵白菊,插上墳頭。那時鄉親們用指指點點閒言碎語做土,要埋她。

你不快樂嗎?他問。

不!她請求他猛烈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愛他。

過後,她的床單上幾點殷紅。那處子的血,總也流不完嗎?
情人呵!為什麼他能給你的就只有流血和流血的疼痛?
38、

第二天,我在街頭徘徊。我一直撐到下午,餓得饑腸轆轆。恍惚間,我來到一個廣場,廣場上音樂震天響。人們將那裏圍得水泄不通。從不斷擠進去的人們的議論中,我得知那裏是商家在搞促銷,現場派發贈品,還有精彩的歌舞演出。

一個鬍鬚和頭髮一樣濃密的人站在廣場的另一邊,正在向路人發表演說。他的身材高大,瘦得像個衣架。地上有幾張紙,落下幾個腳印,我彎下腰仔細辨認,上面寫著:
一個街頭哲學家的理想 

演講者:古希臘的蘇格拉底 
關鍵字:道德、正義、理想

人們駐足聽了幾句,一個個搖頭走開了。
“瞧,又是一個堅持理想的神經病!”
“看他餓得面黃肌瘦,還在談理想。”

一個母親生氣地甩開孩子的手:“你竟然叫我扔下打了一半的麻將,陪你來聽一個傻瓜胡說八道!”
“你聽,他鼓勵作家用生命寫每一個字!所有的作家在寫完一個短篇後將壽終正寢。”
“不知道他餓著肚子的時候是否還能欣賞歌劇?”

一個菜農怒不可遏,拿出黃瓜和捲心菜,砸向蘇格拉底:“你竟然叫人家去從事正義的事業!我的兒子要不是因為正義,怎麼會死在壞人的手裏呢?壞人卻逍遙法外。你這個騙子!”
蘇格拉底頭上和鬍鬚上掛滿了菜葉,十分狼狽,嘴裏還在嘟嚷著道德或者理想。
有個人十分同情菜農:“你應該報警,讓員警把他送進瘋人院。”

一個記者說:“明天報紙上將會出現一篇報導:作為瘋子的蘇格拉底或者作為烈士的蘇格拉底。”
之後又來了兩個人。“這些都是俗人,只有我才懂得他的價值。作為一個街頭哲學家的蘇格拉底沒有什麼價值,但是如果換成一個馬戲團裏的哲學家,並且和猴子、狗熊一同登臺演出,大談理想,那麼他就具有了茶餘飯後的娛樂價值。”那人篤定地說。

“你的主意很不錯!”他的夥伴完全贊同他的看法。於是他們把大卡車開過來,車廂裏裝著大小不一的鐵籠子,籠子裏關著狗熊、猴子和蛇。他們把蘇格拉底趕進裝著猴子的籠子。
此後他們每到一處表演都引起轟動,第二天當地的報紙頭條必然是:一個馬戲團裏的哲學家的理想。當哲學家一本正經地談論理想、道德、正義的時候,穿著相同衣服的猴子就在他旁邊做著各種滑稽可笑的動作,或者模仿他演講的動作和神態,有時爬到他身上,將一個香蕉皮像一頂帽子一樣戴在他頭上。他們如此默契的表演常引得台下哄堂大笑。人們愉快地承認蘇格拉底的表演給他們帶來了樂趣,因此他們樂意花高價購買進入劇院的票聽他胡說八道。

這個馬戲團後來以蘇格拉底命名,並成立文化公司,成為納稅大戶。那年有一些關於蘇格拉底的書都獲得暢銷,像《馬戲團裏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在中國》一出版就賣掉十萬本,還有《從無人問津的街頭哲學家到馬戲團哲學家——揭密蘇格拉底的成功之路》,這本書則成為年度最暢銷的勵志書,打破了《一夜暴富》的銷售神話。
然而我後來也並不清楚我是否見過這些。那篇《哲學家的難題》日記的寫作時間是二零零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上面還有一行字:純屬虛構,謝絕考據。現在我想把它放進萬歲國版的《天方夜譚》裏,並且,根據它的寫作時間,應該調換到後面的位置。

事實是,那天下午我餓得頭昏眼花,我用那五毛錢買了杯綠豆湯喝了。也許我不值得同情,當我緩過氣來,我還是要嘲笑。直到有一天我不再能夠嘲笑,我像河底的石頭被日積月累地磨平了,那時請為我流一滴同情的淚。
現在,我正面臨一個難題:如何餓著肚子欣賞一出歌劇。

當一個人還能夠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請相信,她還沒走投無路。

我寄居在一個故人家裏。她和我是一個村子的,還是鄰居,說起來是近親。她和男友租了一幢樓房,再把房間一間一間租出去,賺取差價。她還開了一家雜貨店,在物質上過著舒適的生活。
這位近親收留了我,我們約好等我工作後有了錢再還她。然而沒幾天,姐姐就大中午餓著肚子趕來接我回去。姐姐說這位元近親打了電話回家,她的母親知道我吃住在這裏,當下就趕到我家來駡街了,說我是白吃白住,準備在她女兒家坐吃山空。

姐姐把賬結了,帶我回家。

就這樣我又像個難民一樣很不爭氣地回到家裏。這時候家裏正在蓋房子,於是我留在家裏幫忙。
很多年以後,我看電影《亂世佳人》時,一個鏡頭讓我記憶深,那時思嘉手握蘿蔔發誓:上地為我作證!上帝作證!我是不會屈服的,我要度過這難關。戰爭結束後,我再也不要挨餓了。不要!我的家人也不要!即使讓我去撒謊,去偷,去騙,去殺人!上帝作證!我也不要再挨餓了。那時,我是否也曾想過要發這樣的誓呢?
關於如何餓著肚子欣賞一出歌劇這個問題,我在撞得頭破血流了後終於想明白了,叫一個人餓著肚子也還是要

說“屁是臭的”同樣不道德。
有人向我打聽,後來蘇格拉底怎樣了?
蘇格拉底麼?蘇格拉底哭了。

路  癡 (八) 洪梅抒 著

32、
九八年對我來說是個傷心年,我在這一年的春天遇到我的初戀男友。是否愛情會讓人變得愚蠢?但我何曾有過愛情呢?性與謊言,男人所能給的就是這些。

許多年後,我回頭看這段愛情,其實真的假的我已經不太在乎了,只是它並不美好。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曾有過一次真正的愛情。

我愛他嗎?十幾年後我已經無法確切地回答這個問題了。即使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消耗。那時候,我固執地相信一個男人的胸膛會是女人的避風港,如果他要娶我,我也將嫁給他,雖然我只有十八歲。我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哪怕平淡一點也無妨,我的心已經流浪得太累了。累到不願再多走一步,哪怕前方風景如畫、美侖美奐。我要抓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有誰願意用懷抱收留我,我將沉沉睡去不願醒來。

我住在一家旅館裏,旅館在一條小巷。小巷裏總有幾個女人濃妝豔抹,或倚牆左顧右盼,或坐在半開著的門裏,翹起一隻穿絲襪的腿,仿佛隨時要伸向窄巷,絆倒誰。每當有男人走過,女人便低聲招攬生意:做麼?有時男人並不答應,腳步也不曾放慢,女人便低聲惡狠狠地咒駡了一句。男人有時會在這時停下腳步:多少錢?女人報了價,這時兩人或默契地離開或討價還價。對於這個古老的職業,在當時我只感到恐懼。於是便垂著頭加快腳步,生怕被誰從後面趕上來拽著不放。

我時常感到焦慮,神經衰弱以及失眠一直伴隨著我。我坐立難安,也無法思考。每當我一想起事情的時候,便整夜無法入睡或者淩晨三四點才疲倦地睡著。

我去城裏時已過了人才交流會的時間,我只得求助於職業介紹所。
我在那裏認識了我的初戀男友。他長得高高壯壯,鼻樑上架著一幅眼鏡,說話半真半假。年紀和我一樣,確切地說,我大他半年,但是他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談不上成熟。至今我想不起他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只是兩三天后,我們便熟識了。而我放棄了去郊區的公司面試的機會。
有一天,他到我住的旅館去,他在我耳邊說著情意綿綿的話並且吻了我。沒有什麼觸電的感覺,連那些情話也顯得幼稚,也只有十八歲的人才會說會相信。

其實我也並不相信。也許那時候我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懷抱。無論是假裝愛著,還是只想得手,都已無關緊要。

我想我真的累了,從十歲到現在。

我把我小時候的事都和他說了。
“你不會騙我吧?”
“不會。”他充滿憐惜地說,“你過得太苦了。”

他說他要回去,那個城市有他的妹妹,他去安排一下,讓我過幾天再去找他。而我輕易地答應了。男孩和女孩都居心叵測。一個沾沾自喜,一個半推半就。我不想去預料會發生什麼。不論發生什麼,那時我是一個宿命論者,聽天由命。

我回了一趟家,在去之前為去或不去而神經衰弱,失眠了兩個晚上。
他的家在農村。我去他要我去的那個城市。他帶我去見了一個女人,年紀比他大些,現在我已經沒有了印象。之後他帶我乘輪渡去一個海島,那裏有他的妹妹。他說是他的義妹。

他的義妹比我們小一歲或兩歲,身材成熟飽滿,而我是這樣的單薄,像一張蒼白無力的紙,幾點風雨就要打碎。
接下來發生的事,如你所知。她那時其實很疲憊,神經衰弱和失眠折磨著她,她的氣色很差。在關上門後,他的身體迫不及待地覆蓋在她單薄的身上。而她是那樣的疲憊,渴望睡眠的黑夜將她吞噬,毫無知覺。直到一樣尖銳的東西猛地刺入她的身體,像一道閃電撕裂無邊無際的夜,而她在顫慄,有什麼東西剝落,鮮血淋漓,怵目驚心,初戀的疼痛在大地上蔓延,無休無止。淚水漲潮一般湧上來,湧到喉頭,並從眼角滾滾而下。
甜蜜或者幸福,說了千年的謊言,在那一刻被他戳破。
而女人將收拾殘局。
床單上一灘血跡。

他的妹妹在這時進來。她端著來不及塞到哪個角落的臉盆,面帶尷尬。
隔了一會,他的妹妹笑了笑,笑容似乎帶著某種深意。“放進洗衣機就好了。”她說,聲音輕柔。這時聽到樓下有人在喊她,她不耐煩地大聲應了句“知道了”,轉身飛奔下去。
有一個晚上,他陪他的妹妹唱孟庭葦的“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唱得百轉千折: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為何每個妹妹都那麼憔悴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啊 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啊 我的哥哥你心裏頭愛的是誰
那時我走到門口又退出去了。

在離開那個城市後我忽然想到,其實那晚唱“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的人是我。我是姐姐。但是他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嗎?那麼我也還是妹妹。誰知道是誰呢?賈寶玉的姐姐妹妹那麼多。

之後,那個晚上的事,我沒有印象。我想也許波瀾不驚,於是相安無事。

兩天后,我決定要走了,初戀男友一定要我多留幾天。幾天後,我終於忍耐到了極限,於是離開了。臨走前一個晚上,我忐忑不安,輾轉難眠。我問他什麼時候會回我們所在的城市。他說他要回一趟家。我想要一個確切的日子,他說大概十天吧。

我忽然感到害怕,我想起第一次初潮母親氣急敗壞地對我大聲叫駡,好像初潮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然而天要下雨,我要長大。

“我已經不是……你會對我好嗎?”
“會的,我會愛你的!”他的身體湊過來,“我發誓!”
“你真的不會騙我嗎?”
“你看我像會騙人的人嗎?你看著我的眼睛啊!”
“你長著一張騙子的臉。”我說。
“你……”他笑起來。
33、
我又回了一趟家,覺得我的家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但我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那時快中午了。母親見到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回家?上次你回來的時候,你奶奶身體就不好了。
奶奶?一絲不祥掠過我的心頭。奶奶怎麼了?
你走後沒多久,你奶奶……就去世了。

而我這時才發現母親身上帶孝。我扔下母親,跑向奶奶住的地方。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等下要吃飯了……
鄰居們向我打著招呼,我無暇回應,直奔奶奶的房前,那時門關著,沒有上鎖,我用力推開門,一面叫著奶奶。房門大開,一股帶著黴味的陰冷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房裏的一切擺設依舊,那張床空了,紗帳、席子、棉被都不見了。像張紙一樣鋪在床上的奶奶沒有了。

奶奶死了?
是的,奶奶死了。

我們曾休戚與共,一起被咒駡,一起被吐口水,一起被扔白眼。以後再也沒有人咒駡我了,因為奶奶這個累贅已經沒有了。

我在這間房裏看見了奶奶褐色的眼睛,奶奶說,可是過去我還可以幫你們做好多事。你們這些孩子小的時候,我總是要背著你們,我的背一半是床一半是茅廁,每天都是半邊幹半邊濕,東邊出日西邊雨。現在不行了,老了,沒用了……

奶奶說,炎熱的夏天一到,她的背就起泡,那些泡總是破了又長,長了又破。奶奶說冬天一到,風呼呼地刮進來,她的床打了個洞用來排泄,身下總是涼嗖嗖的;床邊的那堵牆有一個用來通風和採光的洞,半邊堵著石頭,風對著床呼呼地吹;奶奶說,高高的門檻下也有一個洞,堵著一小塊石頭,天井的風就從那裏吹進來,寒意直侵骨髓。

我坐在床沿邊聽她嘮嘮叨叨,神情恍惚。
奶奶又說,影啊,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我終於無法抑制我的眼淚,我壓抑了七八年的屈辱在那一刻化作淚水狂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哭誰,奶奶,還是我?是否在這一刻,我們都解脫了?

我不知道死亡是否正如培根說的是進入黑暗,那將使我感到害怕。奶奶長眠于黑暗潮濕的墓穴中,不久後她的肉體還將被蟲子和土地分解,而我不知道是否有靈魂的存在,肉體卻已經在消亡。
奶奶的靈魂擺脫了肉體的束縛,那麼她的靈魂將要到哪里去?

我們無法死去一回再來回答這些問題。不必說還有那傳說中的孟婆湯。多年後在一次祭祀中,伯母拿著香念念有詞,請那些死去的親人都來用餐。鄰居經過,說道,無有之事,真要出來吃飯你們都嚇得靈魂出竅了。
我無法求證。我常常能看到奶奶那雙褐色的眼睛,含著哀怨。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在奶奶活著的時候買一輛輪椅,推她到處走走,看日出或者夕照,看綠油油的田野,鴨子跳進清澈的河水,看學生上課下課。

那天一個老嫗被哭聲驚動了,她和奶奶住在這座閩南舊式皇宮起大厝。她說奶奶的葬禮也很隆重。是的,再窮的人家葬禮也不會寒磣,鼓樂隊是必不可少的。她說奶奶是幸福的,葬禮上她的兩個曾孫身穿大紅衣服,提著喜氣洋洋的紅燈籠走在她的遺像前。葬禮前奶奶是否見過她的曾孫?在她那間陰暗潮濕空氣污濁不見天日的房間裏。
我無法得知死後她是否幸福,我只知道她躺在床上那八年,一日一年長。

我徘徊到河邊,河壩已經填了土,並且長出了草,東倒西歪,人們在河壩上踩出了一條小路。九年前的某個蒼茫的夜幕中,我坐在河壩上,仰著頭要看清天上的星星,有人說,星星是死去的人的眼睛。多年後我再次坐在河壩上,那時星星是奶奶的眼睛,那雙褐色的眼睛至今還是憂慮的,奶奶的聲音顫巍巍地傳來:影啊,你說我為什麼還不死呢?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34、

走前我跟母親要了些錢。母親小心翼翼地瞞著父親:“那死鬼知道了會罵死你。你還是踏踏實實地找個工作

吧。”

父親已經出院了,醫生說他必須休息,不能太勞累。父親沒有出去工作,還要花錢補身子。他的心情很壞。我的脾氣也很壞,我和父親吵了一架後,又來到了那座城市。

我還是住進那家旅館。神經衰弱依然伴隨著我,有時太陽穴會莫名地抽痛,一下一下的,像被敲打的木魚,夜不能寐。

有兩個晚上,很晚的時候,忽然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像個暗號。

我屏著氣,握著拳頭。我想像著毒販在做生意,想像著有人要破門而入作奸犯科……想像著一切可能。這時我頭痛得更厲害了,有人在敲打著每一條神經,一下一下的,直到把它敲斷。那些神經像五線譜,掛著沉重的音符,不堪重負,有一天它將斷裂,那些音符摔下來,像一個西瓜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鮮紅的瓜瓤四處濺射,而我的疼痛將在這片黑土地上蔓延。琴弦斷了,鋼琴彈不出一個音符。火車鳴著長笛開過來,把海子軋成兩半。他的肢體呈大字躺在大地上。詩集被刮得滿天飛,一頁頁像黑蝴蝶融進了夜幕。黑暗俯下身來,吞噬孩子氣的笑容。

熬到第二天,洗臉的時候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服務員:“昨晚有人敲我的門,不知道誰呢。很晚了,我沒有開。”
“這樣啊……哦,那是小姐。”
“小姐?”
“是啊!這裏住了一些小姐。她們可能以為你是男客。”

我松了口氣,又有些惱怒。

我進了一家報社駐這個城市的記者站,也有說是資訊採編站。他們編著一份報紙,紙張都是厚厚的銅版紙,彩色印刷非常精美。

“在這裏主要做些什麼?”有一次我問文員。
“你以前不是也在雜誌社做過嗎?”
“那時主要是做征訂。”
“我們這裏不用征訂,做廣告。”
“不採訪嗎?”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來說:“有啊!”

我看到報紙上有很多企業和企業家的報導。”我說。
“是啊!就是採訪啊。”

那時我不明白採訪就是有償新聞。我問:“報紙發行量是多少?”
“你說哪份?”
“我們的報紙啊!”
“總社的報紙有好幾十萬份。我們自己做的這份銅版紙……你就隨便說個數嘛!”
“隨便說個數?那……那是多少啊?”
“比如……你說個一千份嘛!”她不耐煩了。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終於沒有開口。我提不起多少興趣做這份工作。然而還是在市內轉了幾圈,去了一家茶行,聽我花言巧語一番,他做了半個月的報花廣告,而我喝了一肚子茶。
星期五,我進去後開了第一次會。老闆對我的表現不太滿意,我進去已經一個多月了,業績不理想。老闆在會上說:“要知道,你們要賺錢,就得靠業績,你們拿的是提成。拿破崙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加油啊!”

我後來聯繫了一家企業,老闆答應說接受我的採訪,於是我們約定了時間。我沒有相機,也不懂得攝影。我找那個胸前掛著相機的同事,那是個陽光男孩,戴著棒球帽。他一口答應了。公司的會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帶我一起去吧。”

你也要業績嗎?”
“我也想去呀!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聽說他們兩個是男女朋友。也許男友跟我在一起她不放心吧。
“好啊!那就一起去呀!”

那次業務做得非常順利,那是我從業來最大的一單業務。我決定回一趟家。我告訴同事,我不想回單位了。
“不回單位?”她詫異地問。
“不是不回,先回一趟家。”
“噢,什麼時候回來?”
“一周或十天吧。”
“好吧,那就一周後見。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掏路費。”
“不好意思的是我,讓你們跟我跑了一趟。非常感謝你們!”

那對情侶相視笑笑,男的說:“那你回去吧,不早了。”

路痴(七)

29、
這其間我回過一次家。那時我家裏遭了水災。一連下了幾天大雨,有人說水庫要決裂了,警車一路鳴著警報,很嚇人。市領導也下來了,指揮抗洪搶險。我們鎮的水庫在半山腰,要是決口整個鎮都會泡在水中。這個鎮有幾萬人口,真是驚險無比。然而有一天夜裏,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水忽然淹沒了村莊。我家地勢稍高,所幸沒有淹水。奶奶住著舊式的官式大厝,地勢低,且有近百年的歷史,又都是土木結構,只怕早已腐朽。

媽媽叫醒了我,說她要去看看奶奶。
一連幾天都停電,手電筒母親也拿走了。我下了床,屋裏到處濕漉漉的。黑暗中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絲不祥。我沖出房子,一面沖向奶奶的老房子一面失魂落魄地叫著:媽!媽——

黑暗中風雨打在我臉上,我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雨夜顯得淒厲,像叫魂。一道閃電劃過,我的白色的襯衣在閃電的照耀下,愈發慘白。風雨吹亂我的長髮,像個淒怨的女鬼。

這時忽然從哪里傳來土牆坍塌的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母親會從哪個門出來呢?我不敢沖進去。“媽!媽——”風雨繼續吹打著,夜一片死寂,我淒厲的聲音支離破碎。


忽然一絲微弱的光亮穿過雨幕照射過來:“死囡仔,你在這幹什麼呢?叫得我心驚膽戰的!”
“怎麼去了這麼久?”回到家的時候,我點亮蠟燭,幫母親把奶奶安頓下來。

母親這時生起氣來:“你說你奶奶,房子都快塌了,她還不讓我背著走,說要讓水淹死。你不知道,她那個房間,水都快淹到腰間了,半張床都淹在水裏了。好在住的是上厝,要是住在下落,人都浮到水面上了。”

多危險啊!要是一腳踩到天井裏……”
“那就爬不上來了。”
“是啊,我還聽到牆塌的聲音了,我以為房子塌了,我嚇死了……”
“是塌了,不知道是哪邊塌的。”
“好像是靠近哪個門的地方塌了。”
“好像是護厝那邊,明天再看看吧,黑燈瞎火的。你說,為什麼半夜裏忽然發這麼大的水呢?會不會是水庫決堤了?”母親問。
“誰知道呢。”

過後我埋怨奶奶“差一點兩個人就都死了”,半晌奶奶歎息著說:“我都叫你媽不用管我了,反正也沒有快活的日子……影啊,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天微亮時,水消退了些,村裏有了動靜。在夜裏消失了的人,忽然這時都出來了。村裏開始賑災,好多人無家可歸,住到村裏去了。這次水災,發生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誰家的七八十歲的奶奶,水災後爬到房梁上,她的兒子拆了門板當船劃,要去營救她。好在老人身體似乎還健康,一個晚上騎在房梁上直到天亮。還有誰抱著一個大缸漂流。我的伯母和嬸嬸家地勢低,伯母家靠近河邊,好在是三層樓,爬到樓上也逃過了這一劫;嬸嬸家雖然地基打得高,可還是有一半被淹在水裏,嬸嬸一家架著梯子爬到房頂上,也倖免於難。嬸嬸說她一直想叫我媽去看看我奶奶,她說我奶奶一定是淹在水裏了,可是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我們村很大,有近萬人口。村裏一處地勢低的,房子倒了一片,死了很多人畜。天亮時倖存的人們在慶倖躲過這一劫,死了親人的哭聲一片,無家可歸的鬧哄哄的。很多人的家裏淹進了許多垃圾、牲畜,誰家的防盜窗上還卡著死人發白的胳膊。

人們都在議論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水,有人說是水庫決堤了,有人說水庫根本沒決堤,而是有決堤的跡象,就開閘放水,所以水才瞬間淹沒村莊。究竟是什麼原因,只能道聼塗説。電視上倒是看到了計生表彰大會,電視上說今年前一個季度我市的計生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圓滿完成各項指標;也播報了我鎮發生大水的新聞,說市委書記親自坐鎮指揮,才把損失降到了最低。災後各級領導非常重視賑災工作,給人民帶來政府的慰問。許多人接過領導的紅包,感動得熱淚盈眶,說多虧了黨和政府的關心,黨和政府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死了親人的,表示要化悲痛為力量,在廢墟上重建家園。許多人看著電視,都感動得涕淚齊下。

村裏淹過水後,傷亡最慘重的那片區域,房子大都倒塌,於是市里決定在那建新村,蓋起別墅,作為本市的新村建設模範。沒多久,幾台工程車威風凜凜地開過來,將那些頹垣斷壁夷為平地,風風火火地蓋起別墅。各級領導在電視裏召開表彰大會,在大會上做表揚和自我表揚。那天我正坐在鄰家的電視機前,剛好見到領導在臺上發言,只是發言太長了,我只記得幾句話,什麼“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什麼“非我也,歲也”,最後總結說“無如寡人之用心者”。但也許我記錯了,那天我正讀著《孟子》。
剪綵那天,市領導都下來了,電視臺跟著採訪,真是熱鬧非凡。

別墅蓋好後,聽說市領導要陪省領導下來驗收成果,於是鎮裏要求村民裝修別墅,好多人裝修不起,鎮裏就放寬條件,說只裝修外牆就可以了,但是又有很多人裝修不起,於是鎮裏就說,誰刷牆就給誰補貼,很多人就去借了錢把外牆刷起來了,非常漂亮。那裏還新立了一塊標語:膽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
沒多久,聽說幹部高升了。
30、
在我的老闆自食其言,說不可能給我們基本工資和路費補貼後,我知道想靠這行混碗飯吃已是不可能。老闆說他自己一家吃飯都是個問題,哪還有什麼錢補貼我們。他拿出那份面向打工階層的文學雜誌,扔在我面前的桌上,說已經有幾期出不來了。

“那訂我們雜誌的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雜誌都出不來你說能怎麼辦?”
“那就少印點,按訂數。”
“印得太少了印刷廠不印。”
.
他走後同事說:“倒不是印刷廠不印的問題,而是老闆也要吃飯,一家人都在這,又沒有出去工作,不吃雜誌的錢吃什麼?”

在我的老闆吃掉雜誌的錢後,我成了騙子。我的客戶裏有家鄉的同學、親戚、朋友,是我親自上門征訂的。我回家的那段日子,每天躲在家裏。有個同學問我怎麼回來這麼久也不上她家裏去?那時我的笑容很僵硬。她父親跟

我訂了兩份雜誌。
父親問我怎麼放假那麼久,我含糊其辭。父親又問我出去了幾個月,難道就一點錢也沒賺到嗎?
我說沒有。
沒有你出去做什麼?
我低聲辯解說文學是我的理想。

文學能當飯吃還是理想能當飯吃?父親疾言厲色,不踏實的人!

終於有一天,我和父親吵了一架,第二天我就離家了。幾天後我回到家,忽然聽說父親病了。
父親得了胃出血,伯母說難怪總見他青著一張臉,伯母說我們一點也不關心他,伯母又說都是叫我氣的。
伯母描繪了父親生病時的情形,說一連幾天咳血,還不肯去醫院,怕花錢,有一天跟我伯父說著話,忽然整個人軟綿綿地往下倒,才喊了人送去醫院。伯母說父親剛送去醫院的那天,身體很虛弱,上個廁所都是兩個大男人架著去的。嚇死人了!說這回好不容易才從死神手裏救回來,可別再讓他生氣了。

說完後伯母又說,你爸說你每天也不知道在做什麼,不見賺一分錢回來補貼家用。
那時堂哥已經在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做經理了,回家蓋了三層樓給伯父住。不久還榮升副總裁。但就是個經理,也足以叫我們這些堂兄弟姐妹汗顏了。而我是最沒出息的一個。

聽說她老爸被她氣得吐血。後來有一段時間,每當我從路上走過,人們就在一邊竊竊私語。
此後每當我談及理想的時候,人們便問你賺了多少錢或者你家欠的債還清了嗎?那時我就像烈日下的茄子一樣蔫了。
3
1、
有一天我去派出所取身份證,那人問了我的名字,忽然抬起臉盯了我一會:“你說你叫什麼名字?”我重複了一遍。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跟我來一下。”

我隨他去了一個房間,有一個人坐在裏頭抽煙,他叫了聲“所長”,說了我的名字,向所長遞了個眼色,兩個人便走了出去。出門前那個員警讓我坐著等一下。過了一會,所長進來打電話:“你們要找的那個叫某某的人,現在就在我這。……好。那就這樣。”

“什麼事嗎?”他掛下電話,我問。
“嗯,有人找你問點事。”所長旋即岔開話題,漫不經心地問了幾個問題。我一一回答後,他又和我聊了一會話。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我說我得回去了,所長說等下還有人要問我話。
大概有一個鐘頭之久。來了三個便衣。
“人呢?她?”
“是的。”
“過來。”便衣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所長示意我跟他們去。
便衣帶我來到一間審訊室。我這時才感到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們要審訊我。
有人在桌上放下一台錄放影機和一個紙箱。那些東西很眼熟。他們問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刻意識到那些東西是我的,箱子裏裝著信。這時有人拿出一本帶鎖的日記,用力把鎖扯壞。
我站起來想阻止:“你們不能看!”那裏記載著那位元會把男人變到門背後披著夜的黑紗出門的法術高明的女巫。

“坐下!幾歲?”
“十七。”
“你知道你犯了什麼事嗎?”

我下意識地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我還是搖頭。
“我提醒你一下,你有沒有向臺灣寄過信?”他從箱子裏拿出一疊信揚了揚。

我激動地站起來:“法律保護公民的通信秘密、言論自由和隱私……”紙箱裏有那個男生寫給我的無數封火辣辣的情書。

哼!自由!你就是自由主義!”他憤憤地拍了下桌子。

幾個便衣一個讀我的情書一個讀我的日記。

我想起西方的人體畫,一具女人的裸體或薄紗輕掩,關於乳房,或者纖腰、大腿……每一個部位的想像;而他的唇要落在每一寸光滑的肌膚上,從發梢吻到腳趾,充滿激情!還有那個高明的女巫,披著夜的黑紗駕著掃帚離開家門。……坐在便衣面前的這一刻,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穿著衣服,還是一絲不掛?

“回答剛才的問題!”
“……有一個臺灣的筆友。”

他們問了這個筆友的情況,我只知道她的筆名。他們又問都寫了什麼內容,我做了回答,一些雞零狗碎的八卦。
還有呢?除了這個筆友。
我想了想:沒有了。
沒有了?你就是不老實!他指著桌上的錄放影機,這是什麼?
錄放影機。
你都用它來做什麼?
聽歌。
還有呢?
沒有了。
還不老實!

見我搖頭,另一個人說,你收聽特務電臺,是不是?
我聽過廣播,不是特務電臺。叫CBS中央廣播電臺……
你收聽敵臺還說沒有?
不是敵臺,我們也有中央人民廣播……

還敢狡辯!你最好老實交待,不然今晚你就要在這裏過夜了!
關於監獄的傳聞,鐵門鐵窗鐵鎖鏈、聳立的高牆、高大兇猛的警犬以及兇神惡煞的獄霸……我又看到我戴著手銬,被員警押著離開家門,街道兩旁圍滿看客,蜚短流長。想到這些,我六神無主,眼淚撲嗽嗽往下掉。
我問你,你是不是給他們寫過信?

寫了一封。
你在信上都寫了什麼?
我說他們的節目好聽,我喜歡聽……
老實交待!
沒有了。

你說山裏的孩子真可憐,讀書要走很遠的山路。這種話能亂說嗎?
是,可是這是真的,那些住在山上的孩子,天不亮就要……
你還說!這種話能亂說嗎?那些特務就是利用你們這一點,從你們口中套出有價值的東西。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危害了國家安全?

他們要我寫檢討書,我第一次交上去的不合格,便衣很生氣,要我重寫,要寫得深刻,說經過他們的教育後,我認識到這種行為危害國家安全,並保證日後不再犯。
隨後他們拿口供給我看,要我按手印。我的頭腦一片混亂,我只想儘快離開。我顫抖著手在他們指定的地方按了一個又一個的手印。

我提出要他們把日記和信還給我:“你們已經看過了,什麼也沒有。”
“這能給你嗎?這是證據。”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審訊室的,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
“影啊!影啊!”母親的聲音失魂落魄,劃破了午後派出所那片沉悶的上空。她從鐵門外跌跌撞撞地走進來。“她犯了什麼事?她犯了什麼事?”她哭著問便衣,“她只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走向停腳踏車的地方,我只想離開這裏。那個可憐的母親連比帶劃地懇求著什麼,而我又看到記錄女巫披著夜的黑紗騎著掃帚離開家的日記被誰翻開。現在,她已經沒有夜的黑紗可披了。
多年後,給我帶來這個無妄之災的臺灣才慢慢從記憶中清晰起來。

兒時,臺灣是奶奶口中的夭壽國民黨抓壯丁的遙遠的黑白故事片;是大人口中的隔壁鎮,近得只要唱著《外婆的澎湖灣》走上一兩個小時就能到;是熱氣球破開後漫山遍野的傳單。

後來,臺灣是那群衣著時髦的男女,女人濃妝豔抹,男人穿著花襯衫,從我家門口經過;他們的親戚說是跨過了海峽來相親的,那時電視上正熱播《廈門新娘》,我沒有看過。

後來,臺灣是聲波裏男女主持人的歡聲笑語,和新聞裏尖銳的批評。第一次聽到批評的聲音的我天塌下來般驚呆了;之後,臺灣是一封航空信件,一張白紙上的污點,並且被埋進記憶深處,準備遺忘。

長大後,臺灣是餘光中那些遊子們的鄉愁,聽著冷雨淒淒慘慘戚戚,在大學課本上字裏行間百轉千折肝腸寸斷。
此時,臺灣是網路上、報紙電視上的一個統獨議題,隨處可見、可聽、可說。
此時,我讀著誰在諾貝爾文學獎臺上的致詞:

人類的歷史如果只由那不可知的規律左右,盲目的潮流來來去去,而聽不到個人有些異樣的聲音,不免令人悲哀。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正是對歷史的補充。歷史那巨大的規律不由分說施加于人之時,人也得留下自己的聲音。人類不只有歷史,也還留下了文學,這也是虛枉的人卻也還保留的一點必要的自信。
沒有此時,在下一秒到來後,此時已成為歷史。歷史只有彼時。

路痴(六)

第二章 迷失時代
父親在我背後揮舞著手臂叫:錢!沒有錢你拿什麼生活?什麼不要錢?喝水要錢,點燈要錢,吃飯要錢,什麼不要錢!沒有錢你就等著餓死。沒有錢……連埋葬你的那塊地也要錢!
27、
兩年前,或者說一年半以前,我在這個城市迷了路。那時候我站在街頭,一臉悽惶,我所在的鐘錶廠只是一個給人代工的私人小廠,在這座小城裏到處都是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小廠。我不知道它坐落在哪一條路上,那個小廠連塊招牌也沒有,外表也看不出像個工廠的樣子。我幾次想招拉客的三輪摩托車,竟又不能。我只得順著原路又回到夜市,才和廠裏的同事遇上,她們那時正焦急地尋找。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是一個路癡,以為不過是偶然的迷路。

一年半以後,我又來到了這個城市。依然忙碌的客運站,這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服裝城,人們或背著或載著大包的服裝及服裝輔料,行色匆匆。汽車排放的尾氣,嘈雜的人聲、喇叭聲,令人欲嘔。第一次一個人離家。我站在客運站,一陣茫然,隨後,我雇了輛車,住到一家旅館。

97年的春天,陰雨連綿,我的心情也難得放晴。吧台的電視機一直播放著哀樂,這一年的春天,這個國家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那個心系著香港回歸的老人逝世了。旅館對面是一家小診所,一對老夫婦經營著。那天,我剛吃完飯回到旅館,看到診所的老嫗在電視機前落淚,我不由得詫異,於是問了她一句。“鄧小平死了。”她這樣答,見我茫然的樣子她又說:“我想起我們以前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唉,說了你們這代人也不會明白。”

靜默,不欲辯解我來自落後的農村貧窮的家庭。
電視上說,那個老人臨終前最大的心願是能夠看到香港回歸的那一天,這個國家盡最大的努力要延續他的生命,但是回天乏力,他帶著遺憾離去。這時離香港回歸還有四個多月。我忽然也感到悲傷,可惜壽命是無法贈送的,因此我也無法送出我四個多月的壽命。無論你是叱吒風雲的將相王侯,還是顛沛流離的販夫走卒,大限一到,腿一伸,只剩骨灰一把。

十幾年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卻無端地想起了武則天的無字碑。我們無法對槍聲思考,我們不知道子彈是不是還在飛。
28、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雜誌社記者。雖然找工作費了些力氣,但似乎還算順利。以我這樣的學歷,要找一份這樣的工作有些異想天開。從事一份與文字相關的工作,是我那時最大的心願。我還記得我15歲時,曾給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寫過一封信,不久後,我收到那位編輯的回信,她在信中勉勵我好好努力,而我拿著那封信看了又看,激動得淚流滿面。那時文學在我的心目中是那樣的神聖。這之後的一年裏,我省吃儉用花了許多冤枉錢參加各種文學賽和函授班,卻並未從中受益。

坐在一個簡陋的辦公室裏,翻著同樣寒磣並且顯得青澀的一份文學刊物。我的老闆之前也是個打工仔,愛好寫詩,便自籌經費辦刊。他是帶著夢想辦刊的,但事實證明僅有夢想的生活是遠遠不夠的,那些印出來的鉛字並不能變成飯讓他吃進肚裏。

在我進來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的工作其實是征訂和拉贊助。有人給我一份檔,上面寫著中華全國總工會幾個紅色的大字,以下是捐助性徵訂的內容。

最初有人帶我跑了幾天。我們每天走很多很多的路,爬上三樓四樓五樓……八樓,這些家庭作坊式的小廠,連塊招牌也沒有,你租一層我租一層,在這些裸露著鋼筋水泥的簡陋的廠房裏打拼。儘管寒磣和粗糙,卻仍掩飾不住民營企業的盎然生機。

我單獨跑過幾天,然而每次我來到一個工業區,那些灰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牆時常讓我感到挫敗,它們看起來是那樣的熟悉,常有似曾相識之感,然而卻又是那樣的陌生,七零八落幾塊不起眼的招牌,考驗我的判斷力。我總是弄不清楚我究竟來過沒有。南方的夏天來得特別早,三月還有冷意四月已覺得熱了。我有一個固定的搭檔,他是我的嚮導。

一個廠裏,常常是一家人齊上陣。見到我們,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個穿著破牛仔褲的年青人,或一個坐在日光燈下踩著電動縫紉機的女人這時抬起眼皮說一聲“老闆不在”,繼續低頭忙他的事去了。我們時常遇到這種情況。有時旁邊會傳來“撲吃”一聲笑,有人說他就是老闆。
哪來的老闆!女人頭也不抬地說,“從別人廠裏拿點活來加工,混口飯吃罷了。”
見我們訕訕地站著,又問:找老闆做什麼?

她坐直身子,抬起臉來問話的時候,我看到她頸上帶著一條粗大的金項鏈,手上戴著幾個金戒指,身上系著幹活用的圍裙。
可否打擾幾分鐘?
有什麼事就說。對方顯得有些不耐煩。
能找個地方坐下來談一下嗎?
忙著趕貨呢!有時對方這樣說著,便不再理會我們。

後來我們學乖了,這時便會遞上印著“中華全國總工會”幾個大紅字的封塑的征訂檔,有時對方會答“不識字,看不懂”。有時是個大男孩,便帶我們離開廠房,去一間或粗糙或工整的辦公室去,問我們的來意,或打個電話把父親找來。

我也不懂,說是記者呢……我也不知道呢,說是搞什麼調查來著——哦,社會調查……是啊,我也不懂呢。
坐了一會,老闆過來了。有時帶著敵意,說他不是老闆,老闆出差去了,有什麼事等老闆回來再說就逕自走了。有時很客氣,遞煙送茶,問明來意。我們一面把征訂遞上去一面翻開筆記本做著記錄。
有雇傭童工,未成年人什麼的嗎?

沒、沒有。對方惶恐。
我們去過很多廠,發現這種情況還是很普遍的。
沒、沒有。

有些廠,污染很嚴重。到處都是垃圾,河裏也是,污水到處排放……
沒有沒有!那人驚恐地擺著手,我們就做幾件衣服,你說能有什麼污染呢?你們……是做什麼的呢?
哦,做點社會調查。我們隨口說。

調……查?那……這個檔……
中華全國總工會關於訂閱XX雜誌的。
沒說聽過……怎麼訂?
一份一年48元。
可不可以只訂一份?
你們工廠那麼多人,一份恐怕有點少了。

說實在話,沒有人看的。你也知道,工錢都是計件的,有時間都用來賺錢,外省人,出門在外,不就是為了賺幾個錢嗎?
那就訂個兩三份吧。
那……那就訂兩份吧。

順利的話,一天能訂十幾份,有時,只能訂一兩份了。而我們的工資,就是提成。之前約定有基本工資和路費補貼,老闆說過陣子再一起算。那些提成,除去坐車吃飯,已經所剩無幾了。為了省點錢,我們盡可能不坐車,有時候走到較偏僻的地方,或者吃飯不便的地方,有時是找著了菜館,卻已是下午三點了,人家都賣完了,於是只好聽任饑腸轆轆,饑一頓飽一頓。天氣火熱的時候,常常一天下來,我的腳在鞋裏已經泡得發白了,晚上回到宿舍,脫下絲襪,總是連皮一塊剝下來,把腳浸入水裏,疼得鑽心。晚上有時捧著工人們的來稿,即使生澀,也莫名地感到快樂。然而第二天又要忍著痛走上一天的路四處征訂。

這樣日復一日,直至幾個月後。老闆原先答應我們的基本工資和路費補貼忽然都沒了著落。老闆說他自己一家吃飯都是個問題,哪還有什麼錢補貼我們。

2011年11月20日 星期日

路痴(五)

19、
母親仍然在建築工地上打零工,早晚種地、養豬和雞鴨。父親去工廠隨便找點活做著。父親有時會在停工後回家,每次回來,兩人經常會爭吵。自小,父母就感情不和,我們甚至盼著他們離婚,好讓這個家恢復平靜。有些東西脆弱得像一張紙,一個指頭輕輕一碰,整張紙就將支離破碎。

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是魔術師,他們發明了一種隱形藥水,母親會在自己和另一個男人身上塗上這種隱形藥水,於是她就可以在他面前風情萬種。有時這個母親還會搖身一變,化作童話裏的女巫,披著夜的黑紗駕著掃把離開家門。有時候她還會把男人變到門背後。

她會在她的孩子面前或背後變著這些把戲。在多年後,當時年幼的孩子腦海中的那一幕便霧裏看花一般隱隱約約,想必是被時間施了催眠術。

而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則會配合演出。他們用一張薄得幾乎透明的紙做掩護,那時其他人便自動看不到他。這個家的成員還是掩耳盜鈴故事裏的主角,只要堵起自己的耳朵,別人也就聽不到。這是一個怪異的組合。

20、
這一刻,我已經坐在教室裏。

其實母親打電話催我回家讀書時,我還是有些猶豫的。以我的成績,上大學是絕不可能,那麼上高中就沒有必要了。何況,高中我也未必考得上,所以,我的志願填的都是職業學校。我偏科很嚴重,以致一直以來,我是個差生。我希望上職校可以擺脫數理化,改變我因偏科而淪為差生的命運。

母親只知道她的女兒又升學了,這足以讓她感到驕傲。這個可憐的母親並不知道,那時那地,職業學校幾乎就是差生集中營。

母親陪我坐了半天車,中途還換乘了一次。那班車翻山越嶺,在山路上蜿蜒盤旋,我們不敢看向車窗外,車輪就山崖邊行走,車身起起伏伏,搖搖晃晃,有時左側忽然抬高,有時右側忽然抬高,一車乘客被拋過來又拋過去,仿佛就要摔下山崖。那時我的一顆心就吊在嗓子眼,覺得隨時可能翻車。蜀道之難,也許就是這樣。我對於那所學校,已經生出失望來。車並沒有開到學校,下了車之後,我們只好雇摩托車拉到學校。

進入眼簾的是高中部,走進去是操場,然後是初中部,兩幢教學樓觀感湊和,顯然不如我之前上的那所中學。初中教學樓身後是學生宿舍,一排簡陋的平房,透過虛掩或洞開的門,可以看到裏面逼仄,物品放得混亂不堪。愈往後房舍愈破敗,陰沉沉的天,顯得這幾幢平房也老宅鬧鬼般的陰森森。我們的教室是一座兩層的石頭建築,已經有些年頭,顯得老舊,一層並排著五間教室。

我來報到的時候,學校已經開學快有半個月了。老師問明我的專業後說,已經沒有文秘專業了。可能是受了港臺電視劇的影響,社會上對秘書這一職業帶有偏見,一些家長帶孩子來報名時,都要求學生更改專業,所以文秘班開不成,只有英語、財會、醫藥衛生和電腦應用四個專業。

在那些電視劇裏,女秘書通常和上司鬧緋聞,女秘書這時被解讀成狐狸精,像那個媚惑紂王的蘇妲己,而狐狸精又可進一步解讀成傷風敗俗。換言之,我將就讀一個傷風敗俗的專業和在未來可能從事一個傷風敗俗的職業。母親沒有機會接觸港臺電視劇,她無從得知這些對我的專業又有什麼影響。

聽完教務處的介紹後,母親悄悄示意我出去。“沒有你要學的,不然我們換個學校看看吧。”
這個可憐的母親一心盼著我能夠藉由讀書實現魚躍“農”門,母親沒有讀過書,卻深知“粒粒皆辛苦”,不願我們像她那樣汗流浹背地在鋤頭下討生活。

那些你不喜歡的專業,要是學不好了,會影響你的前程。我們去別的學校看看,多參考幾家,反正也不差這幾個路費。”母親很少這樣鄭重其事,可見事關重大。

母親每天去建築工地挑水泥、紮鋼筋,一天也不過十五塊,而我們這一趟路費,就要她做兩天多的工。
“別的學校只有公關沒有文秘專業。”那時我這樣說。
“那……”母親感到失望,又打起精神說,“沒有關係,我們先去看看,要是那些專業你都不喜歡,我們再回來——你不是說,不喜歡的專業你學不好嗎?總要先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專業,反正不喜歡我們再回來。再說,

這個學校實在是太偏遠了……”

這時我已經害怕了坐車,我不敢想像一輛車冒著煙翻滾著摔下山崖的情形;我也不願去想母親吃力地挑著泥漿踩著凹凸不平的樓梯拾級而上汗流浹背的身影;想著那個猶豫著要不要在禮拜天帶著她的饑餓的孩子混進教堂吃上一頓可口的香菇蝦米鹹粥大餐的母親,以及更遠的,在我發高燒時,那個在甘蔗攤前躊躇半晌後終於掏出五分錢給我買甘蔗吃的母親……

終於留在這個學校就讀。剛放下行李母親就催著我去上課:“你已經落下半個月的課了,趕緊去上課吧,反正已經沒什麼事了。”

於是我坐在這間教室裏。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學生,你可以想像一個丟了魂似的神情恍惚,目光呆滯,長得又瘦又小的女生坐在窗邊那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模樣,有時忽然受驚似的睜大眼睛看著臺上講課的你。你永遠無法猜到她此刻在想些什麼。

她的成績應該叫每一個班主任氣得七竅生煙。因為她總是把班主任的課學得一塌糊塗。只要想想她是怎麼成為一個差生的就不難想見。雖然她的語文成績不壞,作文寫得也不錯,政治課的成績也還可以,但她的班主任一直都是數學老師。念了職校,現在看來算是擺脫了數理化,可是她的班主任是教電腦應用的,那是她的專業課。她又把班主任的課學得一團糟,總是和數學成績一樣墊底。

所幸在她入學十天后的一次打字測驗中,她的成績給老師留下了一個還不算壞的印象。那時老師很體貼地說,你是新來的,所以你的成績如果不理想也沒有關係,重在參與嘛。結果在入學以前從未摸過電腦的她以第一名的成績後來居上。

她的班主任是一個大男孩,二十三歲左右,很愛笑,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很大的酒窩,使他顯得更親切,要是個子
高一點,那就更帥氣了。他應該是剛從大學畢業出來。據說他先是學生物,後來轉到電腦系。
或許是因為大家都比較年輕,師生很快就打成一片。

這個班主任絲毫不吝嗇他的讚美,大大地把她表揚了一番。並且在此後,他一直是這樣做的。以至在短短的一年內,這個差生竟然豐收了六七次獎。

她一直記得在她入學不久後學校舉辦的秋季運動會,瘦瘦弱弱的她報了100米、4*100米接力賽、800米和3千米賽跑,一開始老師嘗試著勸她放棄3千米長跑,因為老師說她太瘦弱,怕她太勞累。但是當她參加完比賽從跑道上下來,老師就笑著向全班同學說:我們班的忘影同學這次又跑第一名了吧?我就知道她一定會獲獎!當同學們說她跑了第二名的時候,老師很高興地說,我就說嘛,肯定會得獎的!

她還記得在長跑之前,隔壁班有個男生來挑釁,聽說她報了3千米,把她奚落了一頓。她一氣之下畫了張烏龜,上面寫了些羞辱人的話,貼到隔壁班的門上。隔壁班的學生就找他們的老師告狀,下課後,那位女老師帶著那張四不像的烏龜畫來找班主任。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我看看。”老師接過那張烏龜畫看了一下,一面笑著說,“不會的,我的學生都很乖的,一定是你誤會了。”一面悄悄地把“證據”遞給身後的學生,學生拿著它跑進教室撕碎扔進垃圾桶。
她還參加了作文競賽,當然,在她後來一想到自己當時寫的那篇拙劣的獲獎作文,她會感到羞愧難當。

她還參加過演講比賽,她站在臺上兩條腿一直在發抖,她把演講稿攤開放在桌上,準備照本宣科,不料一陣風刮跑了演講稿,她頭頂上的那片天眼看就要塌下來了。好在台下的一位老師及時撿起來放到她面前。於是她松了口氣,頭也不抬地低聲念完演講稿,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跑回座位,冷汗涔涔。師生們禮貌地鼓掌。後來學校還頒給她一個鼓勵獎。我寫著這些,像記錄流水賬,於是我只好把文字往後倒退,還原那一幕:她演講的時候一直低垂著頭,頭髮披散下來像四面厚實的牆,把臉像個孩子一樣圍在裏邊,固若金湯;那頭髮又像剛撈出來的清湯掛麵,仿佛還滴著水。

21、
我想我又跑題了,我跑題就像我上課開小差一樣快,100米的衝刺也趕不上。我想說的是,那時候我正坐在教室裏胡思亂想,那時已是最後一節課。但事實上那節課也沒什麼好說的,以至未能給我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我回到宿舍的時候,母親指著牆邊的那些盆盆桶桶中的一個,對我說那個盆是給我洗臉用,那個桶是給我洗澡用的。母親走了一公里的路去鎮上給我買了這些東西,還有一床棉被。

“要是知道宿舍沒有棉被,我就從家裏帶一床過來了。你看這棉被,多單薄,輕飄飄的,一定睡不暖和。”母親縫著那床棉被,她說買的東西品質比不上自己做的,所以加工一下。
和我同床的同學要回家,過來和我打了聲招呼:“我家近,一會就到了。”
我知道她是要把床位留給我和母親。

親說她已經去食堂打聽過了,都有哪些吃的,價格幾何。母親一面說著一面拿著新買的飯盒,帶我去食堂打飯。母親打了一份稀飯,感歎著那份稀飯果然很稀,於是給我要了一份鹵面。
“你也吃鹵面吧,反正也不差那一塊錢。”我說。
“我今天有點暈車,還是喝點粥比較舒服。”母親說。

吃過晚飯,母親又趕我去上自習課。下課後已是九點多。回來後母親和我說了一會話,她去我們洗澡的地方看過了,說那裏很髒,而且沒有熱水。她出去買了個熱水瓶,要我洗澡的時候去食堂買瓶熱水,別太省儉。母親繼續縫著棉被,燈下四十出頭的母親,頭髮已經白了一片。

也許是換了個地方,晚上我睡得很不塌實。第二天醒來已經有點晚了,母親打了飯菜回來。她說前一天坐車累了,所以沒有一大早叫醒我。我喝完了稀粥,就趕著去上課。放學回來後,母親已經回家了。我站在走廊上,想著母親穿過走廊回家的背影,一時感傷。又想到來時山路陡峭,想著一輛車冒著煙翻滾下山,心裏忐忑。
第二天是週六,下起大雨,我洗完澡,一面洗衣服一面懷念從前的日子。風吹著雨打在臉上,和著淚水。

我在這個學校的時候經常做惡夢,做的是同一個惡夢。我夢見我在一片茫茫海面上,我在海中央,海中央有一小塊沙地,上面有一間小小的木房。天陰沉沉灰濛濛的,四下一片死寂。海水帶著渾濁的黃色,海面上飄浮著髒物。我的四周是無盡的渾濁的黃色。我心驚肉跳地叫著誰的名字,回應我的是一片死寂,讓我精神崩潰的死寂。忽然從前方海面上出現個人影,向我緩緩飄移過來。那人身穿白色的長衣,上半身浮在水面上,她面無表情,眼睛木木的,丟了魂似的。她身前是一個木盆,木盆裏赫然是一件折疊整齊的白色長衣,像襯在戲服裏的打底裝。她一直向我飄過來,我分不清她是人是鬼。我嚇得魂飛魄散,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我想喊喊不出來。

我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此後,我便經常做著這個惡夢。

南方的秋天來得特別晚,我總是穿得很單薄,不論季節。我的嘴唇總是凍得發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是卻從未想過應該給自己添一件衣服。

我又有了許多時間,可以用來悲春傷秋。我想起我在城市迷了路,無助得想哭的那個晚上。我更多地想起我的單相思——我怎能不想起它呢?在這樣愁人的深秋。我還想起了戴望舒的詩,想起了那個在雨巷裏撐著一把油紙傘的姑娘,想起那個像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結著愁怨像丁香一樣的姑娘。想著她彷徨在那寂寥的雨巷,而我行走在學校身後的河邊,晚霞、渡船、翠竹三兩叢。都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這時秋風吹過,平添幾分寒意,夕陽眼看也落了山,夜幕就要降臨,鳥雀行將歸巢,空余河邊渡船,四下一片淒清,十五六歲的少女又怎能不愁腸百結?

總有些莫名的憂傷,鎖著你的眉,像鎖著鋼筆,寫不出一行秋天的詩。
總有些莫名的憂傷,像沒有頭緒的單相思,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冬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學校的資訊欄裏貼出了舞訊,有老師義務教導,在週末的晚上,說是為了豐富我們的課外生活。
果然到了週末,舞曲震天響。我們推搡著扭扭捏捏來到用作舞廳的簡陋的教室。教室裏有一個球形霓彩燈,一套音響,兩個大音箱分別放在教室的左側和右側。設備雖然簡陋,但對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孩子來說,既新鮮又刺激。

教我們跳舞的是兩個初中部的男教師,其中一個瘦高個的跳女步,就像跳舞一樣,他走起路來也扭扭捏捏像個女人,我們不知道在背後笑過多少次。

老師先是叫我們配對,男生和女生配對,我的神經一下子繃得緊緊的,手心直出汗,然而手卻是冰涼的。我的舞伴竟然穿著拖鞋,那個晚上我一直踩到他的腳。料想他握著我的冰涼的手,心裏也像我一樣緊張吧?此後但凡雙人舞,我都缺席,或者和女生配對。

那一陣子每個人都很HIGH,舞會散去後,回到宿舍,我們還在那狹小的空間裏興致勃勃地跳,不是碰翻了誰的桶就是踩壞了誰的盆。那時我們宿舍沒有衛生間,上個廁所要跑到初中部去,我的舍友們這時便踩著舞步上廁所。回到宿舍後還要繼續跳,直到生管熄了燈,才鬼叫著散去,摸黑回到自己的床位,罵罵咧咧。生管這時從走廊走過,一面喊話:不要吵!半夜了還不睡覺!大家這時才安靜下來,但是等腳步一離開,黑暗中照樣竊竊私語。隔壁有個女生酷愛唱歌,不論什麼歌,都能讓她唱得淒淒慘慘,像清明時節,路上行人將欲斷魂。舍友們這時便用腳後跟捶著牆抗議:睡覺睡覺!
熱度三分鐘。沒兩個月,同學們就不是很熱衷跳舞了,那間教室便不再開放。而那個學期也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


在我14歲那年,大姐結婚了。大姐是在年底嫁出門的,因而過年時,我們家顯得格外冷清。過完年後,大姐隨姐夫去了外省,臨走前她把那台母親托姨父從上海買來給她做嫁妝的電視搬回家,說是人都不在家了,那台電視放著不看會壞掉,不如搬回來,看壞總比放著壞強。母親知道這是她的長女體貼貧窮的娘家的一席委婉的話語。除了哥哥,母親最疼愛的就是大姐。雖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但結婚後的大姐,始終惦記著娘家。母親疼愛大姐,想來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對這個債臺高築的貧窮的家庭來說,即使是偶爾看看電視這樣的娛樂,也顯得相當奢侈。電費貴是一回事,父親還怕把電視看壞了。

然而它後來終於燒壞了。那個停電的晚上父親罵罵咧咧。農村那時的電力本來就很不穩定,說停就停,有一天夜裏,電忽然來了,我家的電視機莫名其妙地起火了,哥哥和父親費了好大的勁才撲滅,哥哥的手燒得起了泡。
我寒假回家的時候,那台電視已經搬走了,只看到桌子燒得凹了個坑。哥哥說母親氣得直罵,她罵管電的不得好死,把她家裏唯一的奢侈品燒壞了。據說我們家的電路是管電的接的,一定是把零線和火線接錯了。之前小姨犯了計生,跑到外省去了,村裏無法跨省,抓不到小姨,就嚷著要抓我父母代關,先是斷了我家的電,但後來終於沒有來抓人,說是抓了小姨的大伯和嫂子。母親就叫管電的把電接上,結果就燒壞了大姐那台價格不菲的嫁妝。我猜想也許是母親說話不中聽,說得罪人就得罪人。村子那管電的都幹了半輩子了,怎麼會無緣無故說把我家的電線接錯就接錯呢?好在只是燒壞了一台電視,這個家還是好端端的沒被燒壞。母親黑燈瞎火地罵起那管電的,說斷電就斷電說來電就來電,又罵抓計生的想抓就抓,愛抓誰就抓誰。

那時母親黑燈瞎火地罵著誰,黑暗中空氣裏充滿著一個婦人的怨懟。
我放假在家的這個月裏,多虧了我的鄰居相伴。那時我們兩個人最愛的玩樂就是下象棋或跳棋。
“我殺你個丟盔棄甲!”
“我殺你個潰不成軍!”
“我殺你個落花流水!”
“我殺你個片甲不留!”

我和我的鄰居棋藝都不怎樣,算是半斤八兩、棋逢對手,總還能下得津津有味。除了下棋,我還時常聽到我的鄰居說起一些匪夷所思或駭人聽聞的事情。我的鄰居其實也就大我幾歲,只是她結婚得太早,十八歲就做了母親。
我聽她說起她懷孕的一些事情,她說她的兒子差點就生不下來了,她被計生幹部抓走了,打了針還是吃了藥,她說很多孕婦就是這樣被流產的呢。還好,那時她肚裏的孩子已經很大了,在那時就生了。她說有一陣子孕婦連街都不敢上,一上街就會被抓計生的人抓走,要是拿不出准生證明就會把孩子做掉了。聽她說起孕婦們和計生幹部是如何躲貓貓的。似乎女人一懷孕就愛玩捉迷藏,比如,計生幹部時常會在深更半夜挨家挨戶搜查孕婦,於是孕婦們就會把自己藏進缸裏,藏在床底下,藏在茅坑裏甚至藏在山上不回家。當然,我是不怎麼相信的,我還沒聽說這個鎮上的魔術師會把孕婦變進缸裏然後悶死呢。——是的,她說有的孕婦躲進缸裏把自己悶死了,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還會折騰自己到把自己塞進床底下的地步,黑燈瞎火提心掉膽躲進茅坑的孕婦又失足掉下糞坑。可是誰會那麼傻呢?她說你不知道,我被抓進去的時候,那裏亂糟糟的,嚎叫得很慘,像個屠宰場呢。

一年後的某一天,一個跑到我家來借我書的男生又來了。我還記得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和他聊起了這些天方夜譚,這個男生一臉正色地和我說,是有這樣的事。他們村的一戶人家,媳婦被計生幹部抓去做掉了,還是雙胞胎,男人想不開,就去逮了計生幹部的兩個孩子,要跳下井同歸於盡。我的這位筆友更離譜,竟然說還有人身上綁著炸藥要炸計生幹部的。我問什麼時候,他說也就前幾年的事。我說我對面還住著一個土匪呢,信不信?
然而到了晚上我卻感到害怕。我一度懷疑是不是萬歲國的四大護法又復活了,可是這次他們施的是什麼妖術呢?那陣子我的神經衰弱愈發嚴重,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失眠。

快過年的時候,有一天門外忽然人聲嘈雜的,出門來看,路上站了好些人,我的一個鄰居的親屬犯了計生,村鎮幹部帶了人來拆房,並且一聲不吭地在我家牆上訂了一面標語,寫著:只生一胎好。大鋼釘把我家的石頭房鑽了幾個洞。那面標語看板遮住了我家半個窗子,廚房一下子暗了下來。

我看過幾次拆房,已經有了些經驗,知道拆房的時候塵土漫天飛揚,於是關了門窗。一台挖掘機開過來,壓著路面隆隆作風,威風凜凜,“長臂”一伸,一下子把房子扒下來,頭頂上那片天,瞬間灰濛濛的。
我後來還看過一次拆房,看到那對老夫婦被強行架走,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嚎得跟頭牛似的。屋裏的東西都沒來得及搬走,先是扒廚房,鍋碗瓢盆全被砸壞了。而我站在一邊憤憤不平。

我的憤憤不平證明了我的少不更事。我回去後把我的見聞說了,母親說人家闊著呢,用不著我憤憤不平。後來確實證實了母親的話是對的,那戶人家確實闊,沒多久又重建了房子,他的孫子後來還娶了縣長的千金,更是闊得不得了,在別處蓋了好大一幢別墅。那時我的憤憤不平也成了自討沒趣,好在當時還小,換成現在,是要變成左鄰右舍的笑柄。

我這種愛憤憤不平的毛病一直沒改變。小時候母親跟我說過誰家的婆婆虐待媳婦,我也是這樣的憤憤不平,然而有一天,那昔日強悍的婆婆死了,軟弱的媳婦成了一家之主,也是這樣的強悍,一說起話鼻孔朝天不住地哼哼,闊了起來。坐穩了婆婆的人,終有一天是要把當時憤憤不平的人踩了下去。

我忽然沒有來由地想起了剛立起的9.5米高的孔子像,曾幾何時,惶惶如喪家之犬,此時竟又闊了起來。又想起了被嚷著要從語文課本裏剔除的誰,曾幾何時,大人物也這樣將他抬得高高的。無論你願不願意,求不求人尊敬,你終究要被人這樣抬著,不如意時又摔下來。一語成讖,如今你確實摔下來了,灰頭土臉。孔老么這時提著鳥籠在北大裏遛鳥,不時眺望著廣場方向孔子的雕像,扔掉了魯迅的書,這時便也闊了起來,又要幫忙又要幫閒。
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的時候,隔著拆房那時已有十幾個年頭了。

24、
新的一年來了。
我幾乎是逃離我的家,在過完元宵後,那時也差不多要開學了。十幾年後我坐在電腦前回憶起那個晚上,是什麼原因使得女孩悲憤地要離家呢?是的,我想起來了,你一定還記得,那個母親是個高明的魔術師,她會變戲法。但是男人比她更高明,男人還會變心。那男人趁她不在的那會兒,把自己變到長椅上,長椅上坐著魔術師的女兒。男人起初拉著她的手,那個迷糊的小女生並未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男人說要帶她去看雪,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遙遠的北方;她搖頭。男人又說要給她很多很多的錢,她還是搖頭;男人說著說著,手忽然朝她胸前伸去……

她已經快要原諒魔術師把男人變到門背後的事了,悲憤之餘,又替那母親不值。她在同母親吵了一架後,哽咽著撂下一句話:“他連你的女兒都要……”她摔上房門。過了一會她聽到外面隱隱傳來啜泣聲。

這時她又可怕地回憶起某個晚上,她在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忽然感到有只手在她身上移動,那時她甚至聽到粗重的喘氣聲……隱形藥水一定是失效了,她在黑暗中看到了魔術師和她變來的男人,魔術師一定是忘了對她施以催眠術,以至她可以清醒地感受到在她身上的那只手的移動。恐懼一下子攫住她,她的心快要從胸腔跳出來。天哪!她想像著一個西瓜被奮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疼痛在這片黑土地上蔓延。

她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擺脫了那只可怕的魔掌,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使它不發出一點聲音來。索性連鼻子一道捂上,永遠出不了氣好了!那個晚上,她在極度的焦慮和恐慌中度過。
過後她告訴自己,這件事一定是假的。現實中怎麼可能會發生那麼詭異的事呢?怎麼可能會有魔術師和隱形藥水呢?

她已經無心讀書了。她想著這時已離家千里遠在東北當學徒的哥哥。姐姐那台價格不菲的電視燒壞後,這個家愈發雞犬不寧,一個新年過得七零八落,念了一學期高中的哥哥也跟著輟了學。
25、

思前想後,她買了張明信片,準備寄給他。她暗戀的他在另一所高中就讀。她絞盡腦汁,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最後她寫了“坦誠相對”四個字。她並不是真的要“坦誠相對”,她巴不得很曖昧才好。也許是她口是心非,也許她是想提醒他什麼,讓他的態度明朗些,給她一句明白話,也好過她一顆心懸在那裏七上八下。

可是,他又怎麼會費心思去猜測一個與他無關的女孩的心事呢?因此沒多久,她便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千篇一律的祝福語:學習進步!唉,是她話說得不夠明白呢?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的心從此孤苦無依。
感時傷春。

那時綿綿密密的一場春雨幾乎把她愁死。初夏時節,她收到一個男生的信。繆思女神為兩個熱愛她的人牽了線。男生說他最愛寫詩,女生那時的心事就是一首詩。他的信來得越來越密,信上的話越來越熱情,赤裸裸的,一點也不含蓄。她想像著一隻猴子尾巴著了火上躥下跳的模樣。

他的信有時會附上一首他寫的情詩,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火辣辣的,那是他對愛情的幻想。多年以後,她想到西方的人體畫。那是他詩中多次出現的,關於乳房,或者纖腰、大腿……每一個部位的想像;他的唇要落在她的每一寸光滑的肌膚上,從發梢吻到腳趾。她面紅耳赤,心慌意亂地合上信紙。她在信紙上看到一條蟒蛇緊緊地纏住一具赤裸的女體,緊緊地纏著她,直到她的骨頭寸斷,然後吸進腹中;她還看到一場熊熊烈火吞噬了那具女體,聽到每一寸肌膚被燃燒時發出的聲音……她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熱情的破壞力。每一個字都是挑逗,叫人去犯罪。
這個暑假,我離開了學校,並且永遠告別了校園的學習生涯。我的心躁動在這花樣年華,分分秒秒,無法消停片刻。

在一個秋天的午後,一個不速之客到來。那時我剛從地裏回來。
隔著幾座房子,跨過一條小溪,走在田埂上,那時我的心會感到安寧。我的口袋裏時常裝著一個打火機大小的收音機,耳朵裏塞著耳機,收聽來自海峽對岸的節目。我是否安於這樣清貧的日子?如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災禍,如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病魔,也許我能安于健康、平安而清貧的生活。然而很多時候,我們所無法擺脫的,往往不是來自災禍或病魔的威脅,我們最在乎的,其實是別人的看法。我們總說是為自己而活,然而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為自己而活?

什麼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在一個暖暖的午後,我挎著藍子,踩著鬆軟的泥土,摘一個菜或拔幾根草,在這一片綠色的田間打滾或酣睡?還是多年以後,同樣是一個暖暖的午後,我靠著床,床頭一杯檸檬茶,手中一本書,望著窗外四季變換的風景,默想著那個聽著廣播走在鄉間的小路或在夕陽下從山上放牧歸來嘴裏還叨著一棵狗尾草的女孩?

是的。可是那個在城市跌得頭破血流、在路燈下迷路的女孩呢?我為何總是不能或者不願想起她呢?
我想我又離題了。

那天我剛從地裏回來的時候,男生在我家已經徘徊了許久。他是按信封的地址找到我的家的。
我在這一刻為我的貧窮感到羞恥。我不止家徒四壁,那地是黑土地,凹凸不平,那牆是黃土牆,粗糙得隨時會蹭破你的衣服,那屋頂還會漏雨。我是否該為貧窮感到羞恥?就在幾年前,我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穿一雙露出半個凍得通紅的腳趾頭的破鞋,那時我是那樣的心安理得。但是,人不是要在犯了錯之後才感到羞恥的嗎?
可是這一刻我已經左支右絀、坐立難安,難掩我的慌亂。

男生帶來幾本書,無論多少年過去,她都會記得那些書:《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社會契約論》、《倫理學》。他還帶來他寫的一本詩集,說是要向她請教。他們面對面坐著,隔著一張方桌。一個焦慮,一個長情。她多希望他留下那些書立刻走,或者他根本就不該出現。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她是那樣的慌亂,以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眼看天快黑了,她簡直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留他吃飯,她是那樣的貧窮,又該拿什麼來招待他呢?如你所知,他後來走了。當然,出於禮貌,她也還是開口挽留。他在離開前說過一陣子他再來取書。她含糊地應著。

他大老遠送來的書,雖然那時我對於這樣的書名是如此的陌生,可還是草草地翻了幾頁。至今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句話: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由?除了放飛你的心,也許別無它法。那時我或許還在《倫理學》上看過這段話——“羞恥也正如憐憫一樣,雖不是一種德性,但就其表示一個人因具有羞恥之情,而會產生過高尚生活的願望而言,亦可說是善的,猶如就痛苦足以表示受傷部分還沒有麻木而言,則痛苦也可說是善的。因此一個人對於他的行為感覺羞恥,雖在他是一種痛苦,但比起那毫無過高尚生活的願望的無恥之人,究竟是圓滿多了”——總之我沒有任何印象,在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的時候,才慎重地考慮起貧窮和羞恥的問題,已是非考慮不可的時候了。當一個富人賺錢髒了手卻尊貴無比時,為什麼窮人卻要因為幹活髒了手而羞恥呢?

許多年以後,我想起了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一句話: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是啊!何況他擁有了全世界最勤勞的人民。

第一章完

路痴(四)

12、
在我被調到差生班後,我和全班同學一樣,為著一個共同的目的煎熬著:混到畢業。因為是九年義務教育階段,不能離開學校,學校還要求我們交了300塊的押金。而我無法開口告訴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母親我要退學的想法。

上課的時候,我心安理得地寫起小說來。我的同桌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反正班上沒有幾個人在讀書。大家都一樣,準備好破罐子破摔。已經這麼差了,再差下去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我的語文成績尚可,政治也不壞。中國的學校需要的是全面發展的人才,我只是個差生。
我還記得我曾在英語課上寫著小說,被老師察覺了,他走下講臺,拿起我的小說看了看,嘴角“吃”的牽出一絲冷笑,想當作家啊?

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垂著頭一言不發。那時的我沉默寡言。當作家是我的理想。寫寫劃劃,已經成為我的精神寄託。我的嘴巴無法言說,所幸我還有筆。感謝生命,給了我一支筆!也正因為有了筆的言說,才使我今天依然活得這樣生猛。

寫字的人是很堅強的。在我長大後,我一直在想,作家應該是神經質和絕望的,脆弱和堅強的;脆弱得隨時隨地可能死去,卻堅強得比誰都長壽。

我的學生時代,我討厭所有的數學老師。不幸的是,我的班主任常常是數學老師。現在的班主任是我的代數老師,那是位個子瘦小的白髮斑斑的老教師,據他的妻子——幾何老師說,他原本是可以退休了,但是因為擔心我們換了老師會更跟不上課,所以堅持要把我們帶到畢業才退休。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這個嘮嘮叨叨的小老頭。有時我會想念他的白髮蒼蒼和他的苦口婆心,像個苦行僧,不把地獄度空誓不成佛。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嘮叨,希望我們不要破罐子破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見得要讀書多好才有出息。他舉了不少各行各業成功人士的例子,據他說都是差生。我們是一些沒肝沒肺的人,通常左耳進右耳出。

有一次,班主任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忽然整個人晃了晃,險些栽倒,他忙扶著講臺桌,才緩過神來。我們當時都感到驚駭。他只輕描淡寫,沒事,老毛病。

後來聽幾何老師說,我們的班主任患胃潰瘍,整個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一頓只能吃一茶杯的東西,再加上低血壓,兩個班,一個上午四節課,吃不消。後來上代數課的時候,我便很努力地集中精力,想好好聽課,可惜未能如願,往往堅持不到一分鐘,我就人在課堂,心在操場了。

多年以後,當我的孩子也上學時,我才知道,其實沒有好學校或壞學校,沒有好學生或學生,只有好老師和壞老師的區別。在好老師的眼中,每個孩子都是天才,只要他的信念夠堅定,結果總不會讓他怎樣的失望。
有一天我去學校,從窗外往裏看,我看到老師用一根牙籤頂住孩子的上下顎,手裏端著滿滿一碗飯,另一隻手抓起一大把飯,塞進孩子的嘴裏……我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我看到了教育。
13、

或許是姐姐抽屜裏的書太厚了,《陳三五娘》那本書我終於沒看,但卻看過這出戲。只是稍漸長大,聽說我們鎮裏的人禁止戲班子演出這出戲。戲的結尾是說書生陳三最終抱得美人歸,攜五娘私奔,並納五娘婢女益春為妾。有人考據,說本鎮的人恰是益春後代。因為益春是偏房,乃至本鎮頗覺面子掛不住。
那些言情小說,我是躲起來看的,外面總是放著課本,裝模作樣好像很用功。《金瓶梅》也看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多個版本,看著並無淫穢之感,並且還為吳春梅的發瘋流下傷心的淚。然而多年後,一個畫面忽然跳進我的腦海:腦滿腸肥的張大戶把嬌嫩的花瓣一瓣一瓣撕下來,怵目驚心。而我忽然想起一個成語,辣手摧花。

14、
那時候,我們家已經住進了新房,原先的瓦房拆掉了,那幾間房子是土坯壘成的,一到夏天,南方愛下雷陣雨,過後經常發大水。母親擔心那土坯牆泡在水裏會軟化,哪一天坍塌。於是咬了咬牙把那房子拆了,蓋了幾間石頭房。幾年節衣縮食,東拼西湊,終於蓋起了石頭房,然而那房,還是每到雨天就漏雨,但總是免去了泥牆坍塌的顧慮。石頭縫隙間灌粘土,牆壁也上了一層泥,但仍凹凸不平,牆面粗糙,夏天的衣服單薄,往牆上一蹭就破。
沒過多久公路也很快修好了,水泥路面又平整又漂亮,路邊我家的新房卻顯得很醜陋,地是黑土地,牆是黃土牆,沒有錢裝門。每當黑夜來臨,那洞開的門就像怪獸的嘴,在反射著淡淡的月光的水泥路邊顯得陰森可怖。
那年初長成的我,對什麼都感到好奇。我曾經偷偷翻閱姐姐的日記,在她的少女時代,依稀喜歡著誰。在男孩生日那天,他們給他過生日,後來他和她去散步,男孩牽著她的手,在月下吻了她,那時她感到一陣暈眩。我看到這裏,趕緊把日記合上,心咚咚一陣亂跳。

姐姐後來要結婚了,新郎不是日記裏的男孩。母親托姨父從上海買了一台電視,價格不菲。婚期那天,一輛車來拉走了姐姐,母親哭得很傷心。我不知道結婚意味著什麼,從父親的嘮叨裏,我知道我們家少了一個賺錢的人。婚後不久姐姐跟隨姐夫去了外省,我們家著實沉寂了一陣子。

姐姐把她的嫁妝——那台價格不菲的電視留在家裏。她說她要跟姐夫去外省。推銷是我們那裏的傳統營生,男子離開學校後就去當學徒,幾年後積累了人脈和資金就自己出來做。至今仍有一支十萬人的供銷大軍活躍在全國各地。姐姐說那台電視沒人看會壞掉,她堅持把電視留在家裏,希望父母在勞作一天后,弟弟妹妹們在做完一天的功課後,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看看電視,說說話,其樂融融。

那台電視是這個家唯一的電器,在幽暗的房間裏它顯得很奢侈。

那時候還沒有有線,姐姐那台電視雖然有室內天線,但收視效果很差,彩色電視機的畫面是黑白的,而且滿屏雪花。我們有時會看上一會電視,但父母心間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這悄然增加的電費會不會使這個節衣縮食還債的家庭雪上加霜。那時電價很貴,一度要一塊多。每月交電費的時候,父親總是愁眉苦臉,慢騰騰地從衣袋裏摸出幾張又髒又破的紙幣,手指在舌頭上沾了下口水,細細地數了兩遍,才遞給那個滿臉不耐煩的收費員。收費員接過來,直接塞進包裏,“唰”地撕下繳費單,塞給父親,轉身就走。

有一陣子父親又進了工廠,做一名試水工,每天跟水打交道,夏天的時候還無妨,但那時是冬天,父親單薄的身子骨就有點吃不消了,整日裏咳嗽,父親只好辭了工回家來。這個家再度充滿了吵罵聲,在每一天,天不亮或者半夜,大年初一或者十五。

父親也像母親那樣打零工,但他幹不了母親的活,找他的人也就少。有一次父親做工時腳背被砸傷,出血不止,父親隨手撿了個塑膠袋,包紮傷口。幾天後,那傷口發了炎,父親走起路來有點跛,包工頭見他這樣,皺起眉頭,說了聲“哎呀你這樣不行”,騎著嘉陵摩托車走了。父親不得已,一路上嘮嘮叨叨去藥店,買了一支兩毛錢的慶大藥水,拔了根雞毛蘸藥水塗在傷口上。

父親不上工的時候,也沒閑著,時常荷著鋤頭挑著一隻筐去地裏,在他的兩畝薄田上兢兢業業地耕種,深深的勞作淺淺的收穫。

15、
忽然有一天,青春期來臨,我的褲子一片殷紅。母親大呼小叫,我驚恐萬狀。在母親眼中,初潮原來是那樣見不得人的事。沒有人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應該怎樣處理。一年後我上的《生理衛生》課,已經是馬後炮了。那一段時間,我又增添了幾分焦慮,在神經衰弱之上雪上加霜。直到姐姐從城裏回來,買了衛生巾教我使用,我才能出去見人。我因此對母親多了些怨恨。何以這樣自然的一件事,天要下雨,我要長大,在母親那裏卻是罪孽?
很多年過去了,我忽然沒有來由地想到伊甸園,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
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更使我對母親產生了怨恨。有一天,她的子女們撞見她和一個男人的勾當,母親那偉大的形象瞬間崩塌,再也經不起勾描。

16、
我的初中生涯至那時結束,我去姐姐的工廠打暑假工。也許我就將永遠離開學校。每天天不亮,我們都會被父母的吵鬧聲吵醒。“整天‘錢錢錢’的像狗叫!”母親這樣罵父親。
我們無言。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正在蛻變。

我在車站等車,車站對面一座小房子,斑駁的泥牆上用白漆刷著一行標語:堅持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鎮委宣。那行標語已經褪色。

我順利在這家電子廠安頓下來,每天努力做事,汗流浹背地工作,中午隨便吃一包速食麵,省時間又省錢,晚上總是半夜過了才休息。因為是計件的,為了多賺幾個錢我也會使壞。我每晚加班到很晚,質檢員已經走了,我還在做。雖然已經停止交貨,但是第二天,我將第一個交活,而質檢對我已經封裝好的貨表示無可奈何。我總是淩晨一兩點才睡,早上六點多就爬起來。

我在那個城市自我放逐,繁重的勞動使我成了一台機器。
我至此失去了奶奶的消息,只有在偶爾斷活廠裏宣佈放假的時候,我才得以空閒。我在霓虹燈下感受小城跳動的脈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聆聽人聲人氣,夜市裏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這一刻,我的心跟著城市的節奏跳動。這一刻,我意識到我活著,而且我很年青——啊!我是這樣的年青,我只有十五歲!我忽然想失聲痛哭,為我這樣的年少那樣的蒼老。有時我又喜極而泣,以為我老了也死了,不料卻這樣的年青。我曾站在我家的會漏雨的屋頂上,想像著我閉著眼睛跳下去,一個西瓜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血紅的瓜瓤四處濺射,而我的疼痛在那片黑土地上蔓延開來。

這個小城的前身是一個小漁村,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塔,人稱姑嫂塔。相傳800多年前,山下有一戶人家,父母過世後,兄妹倆相依為命。後來,兄長娶了妻,妻子很賢慧。雖然生活清貧,一家人卻過得很快活。有一年乾旱,糧食顆粒無收,這戶人家交不起田租,兄長被迫與新婚的妻子和妹妹離別,遠渡南洋討生活。
三年約期將至,姑嫂倆天天登上山頂遠眺歸帆,卻只見一片灰濛濛的海面。為了看得更遠,姑嫂倆每天搬石頭壘在山頭上。日復一日,石台越壘越高。終於有一天,她們盼到了自己的親人。眼看男人的船行將靠岸,忽然這時海面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巨浪打翻了船,男人葬身海底。想不到苦苦的等待,在觸手可及的刹那卻是生離死別陰陽兩隔!造化弄人,情何以堪?姑嫂倆肝腸寸斷,雙雙跳下山崖。後人為了紀念這對姑嫂,在山頂上修了這座姑嫂塔。

我從未去過姑嫂塔,只是遠遠地眺望過幾次。不知那姑嫂塔上,可有兩個相依為命的女子日夜遠眺著海面?
也許只有缺憾才能成就美。悲劇總是這樣震撼人心,而圓滿終歸於平庸。

我在這個小城做了一個多月的工,對這個城市我還是這樣的陌生,以至我只能用少年時代的回憶來填補接下去敍述上的空白。我曾經很努力地想要還原那段時間的記憶,但是無能為力,一台機器只會按部就班地幹活。我也曾在夜晚一個人獨自出去走走。我在夜市裏買了個霜淇淋,邊吃邊逛,一直逛到夜市的盡頭,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人眼花繚亂。

我記得我剛和堂姐來到城裏,那時的我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充滿了驚奇。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樓房,看板五花十色,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店員站在門口招攬顧客;寬闊平整的公路上車水馬龍,開著大排量摩托車的男孩一路飛馳,留下“四大天王”熱鬧的歌,路中間用柵欄和綠化帶隔開,兩旁的人行道上各有一排整齊的樹木;行人很多,衣著時髦,女人們還化了妝,穿著高跟鞋,當她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能聞到一股或濃或淡的香水味。男人們穿著花襯衫、T恤和牛仔褲,露出胸前粗大的金項鏈;男孩們戴著十字架或子彈頭的首飾,或戴著耳環,或露出紋身的胳膊。

我在兩年之後再度來到這個活力四射的小城,我知道這個小城是遠近聞名的服裝城,在那時她還有一個令人眩目的名字:小香港。

我知道這裏不是香港,她離我家是那樣的近,我曾坐了兩個多鐘頭的車一路七葷八素顛到這裏——路是平整的,旅客是初次坐車,帶著驚奇、緊張和對前途茫然無措的心情上路。
17、

母親終於得知我在城裏熬夜打工的事。“你不要總是熬夜,他們說你總是加班到半夜,你還這麼小,怎麼吃得消呢?”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

母親又說:“我收到幾張錄取通知書,過幾天你要回來報名啊!再過幾天學校就要開學了。”母親的聲音這時忽然尖銳起來,像一管憤怒的槍劈劈啪啪,“你這個守財奴,大海沒加蓋,你趕緊跳下去死好了,別留在這世間害人!——那個老鬼……他掉進錢眼了,不要理會他,他就像一隻瘋狗,整天咬人。我在這裏打個電話,他也追過來罵人……”

我機械地掛斷電話,默默回到我的崗位上,拿起一個電子鐘,按上一根分針。
我想起我上小學四年級時,那是1991年,那時我11歲,哥哥12歲。有一天早上起來,媽媽發現哥哥的臉浮腫。媽媽忙帶哥哥去診所,診所的老醫生勸她去醫院。哥哥是媽媽的心肝,媽媽不敢拖延,忙帶著哥哥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腎炎。醫生寬慰說不是大病,只是要禁口,不能亂吃東西,香蕉、鹽什麼的都不能吃。從此哥哥要吃那些淡而無味的東西。

媽媽為此擔心了好一陣子。哥哥是她唯一的兒子,雖然是買來的。
母親在生下二姐後,生了個兒子,但是不滿半年,那孩子就夭折了。在我長大後,母親多次跟我提起這件事。母親說她那時整天哭,眼睛差一點就哭瞎了。不久,母親又懷孕了,並且在物質極度貧乏的困境下生下了我,母親說整個月子她就只是哭,她說她怎麼會那麼歹命,老天也不憐憫她,讓她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女兒。
“我懷你的時候,那時在抓計生,我東躲西藏,差點就生不穩了——要知道是個女兒,我就不生了,讓他抓去打掉算了,也不至於差點把命送了。”

母親說她生下我沒幾天,村裏就把她抓走了,要結紮。母親說那時她患了膽囊炎,因為成天哭,又沒有吃的,身體也很虛弱,醫生說是不能結紮的,一個不小心要把命送掉。可是村上堅決要她結紮,說她已經超生了,在這個時候結紮都嫌晚呢。

醫生說:這個時候結紮會死人。
村上說:她已經超生了,這個時候結紮都嫌晚了!
我正想著一隻雞同鴨講會是什麼情形時,母親說,還好,我命硬,沒死。
不論是雞同鴨講還是鴨同雞講,反正母親就是被結紮了。而我又想起小時候看到閹豬的那一幕。我不知道女人被結紮和閹豬有什麼關係。我也知道不是一回事,可是總覺得也沒什麼區別。如果一定要說有區別,那就是豬身上的繩子是看得到的,而被綁在手術臺上做結紮的女人身上的繩子是看不見的。
在我三歲那年,有一對夫妻帶著一個男孩上我家來,那個男孩後來成了我哥哥,媽媽東拼西湊借了錢把他買下來了。我們家自此債臺高築,母親便起早貪黑做工種地來還債。可是不論多麼辛苦,母親都覺得快樂,母親說她的人生終於有了盼頭。

哥哥生病後,母親時常背著他去看醫生,母親背著他像背著一座山。
這其間哥哥的父母來看過他一次。母親說那對夫妻是海邊漁村的人家,“真是可憐!”好幾次母親跟鄰居說起那對夫婦帶孩子過來賣的情形,“那天他們帶了孩子來,我剛去地裏摘菜回來,準備切了給豬吃,那對夫妻說,這麼好的菜給豬吃很浪費,他們家連黃的菜葉都吃不上。我就不好再切了。那個男人蹭過來,從菜藍裏拿了一把菜,隨便洗了下,放到鍋裏煮,油也沒放,就加了點水,放了些鹽,煮開盛到盆子裏,夫妻倆一人一盆,吃得‘唏唏疏疏’,一下子碗就見光了。嘖嘖,你說咱們窮,比咱們可憐的人也很多啊!”

“不窮能把孩子賣給你嗎?”
“是啊!那時我還真是心慌,我想這孩子會不會是拐來的?哪有當父母的把孩子賣掉。”
“那是真窮,你想那男的腿又瘸了,也幫不上忙,女人的腿也不利索,還有三個孩子——好在三個都是兒子,要是只有兩個兒子,也捨不得賣呀!”

歌哥上學那一年,他的父母來看他。母親讓我去找哥哥,哥哥回來後,卻並不認識他的父母,當那對夫妻要和他親近的時候,哥哥嚇得跑進房裏,躲到床底下說什麼也不肯出來。

這對夫妻就從包裹裏拿出從老家帶來的爆米花和香蕉哄哥哥。他們背著那些東西跨了一個省來到我家看哥哥。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哄,哥哥都不肯出來。女人坐回椅子傷心地掉了一陣子淚。

最後他們只好說要出去走走,他們離開後,哥哥才從床底下鑽出來,拿起爆米花和香蕉狼吞虎嚥起來。
我無法想像這對夫婦離開我家時的情形。母親說,這對夫妻要走的時候,哥哥已經躲出去了。
母親對奶奶很不滿,母親說奶奶偏心眼,對她的寶貝兒子一點也不疼愛。母親說這個孩子不是親生的,她已經很怨歎了,老人不應該再厚此薄彼。母親說,好幾次,吃午飯的時候,她看到奶奶的幾個孫子扯著奶奶的褲子要奶奶喂,幾個孫子奶奶都喂幾口,可是對她的寶貝兒子奶奶卻吝嗇到一口也不肯讓他吃。
請原諒我這樣語無倫次,因為母親在說這些話時很激動。

為此父母還吵過幾次架,父親說這是雞毛蒜皮大的事。母親就抹著眼淚說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
哥哥生病後,桌上的那盤菜總是分成兩份,那份淡而無味的菜是哥哥的。母親淌著眼淚笑著說,她的兒子很懂事,從來不吵也不鬧,雖然他吃的東西那樣難以下嚥。

也許是身體不好的緣故,哥哥自小承擔的勞動就比我們少。兩個姐姐總是很認分地做事,而我和哥哥年紀相仿,我經常指責哥哥不勞動,媽媽偏心眼。一家人去割水稻,媽媽總要讓哥哥多休息;一家人去山地挑稻草,媽媽總叫哥哥少挑點,還讓他早早就回家。小時候,我們經常上山撿些柴火,捆紮了挑回家晾曬。印象中,哥哥似乎很少做這些事。我為此時常和哥哥吵架,每次母親和姐姐打我的時候,我就哭著說她們偏心,像母親指責奶奶偏心那樣。

為了給哥哥治病,我們家更節儉,但無論生活怎麼拮据,母親總要想方設法給哥哥弄點補品。母親說哥哥太瘦弱。
我們家的稻穀吃不完,但每年都要糶出好幾擔;家裏種了花生,榨了油,就都賣了,母親只留下一點給我們解饞。

那時我們在長身體,每天都覺得餓得慌,像餓鬼投胎。家裏時常煮稀飯,騎上三公里的腳踏車,再爬上一條長坡,半個小時的早讀課一過,已經餓得眼冒金星了,接下去的四節課,聽得無精打采。回到家做完飯,我時常會用勺子勾一碗乾飯,就著幾條鹹蘿蔔吃。有時吃到一半母親回來了,這時她會微皺著眉頭笑著說:“想吃乾飯你不會煮乾飯嗎?晚上煮乾飯吧。”

18、
1995年的夏天,我在打暑假工的那個城市迷了路。那時我吃霜淇淋逛夜市,逛到了盡頭又折回來,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準備回廠裏。

路越走越陌生,然而又似曾相識。我抬頭看著夜色中閃爍的霓虹招牌,對面是一家生猛海鮮館,頭頂上是一面巨大的招牌,用中英文標示迪廳,隱約從裏面傳出蹦迪的舞曲聲。我環視周遭,睜大眼睛試圖辯認出回去的路。然而徒勞無功。於是我又折回夜市,站在我剛拐過來的十字路口。我努力在腦海中重播我從廠裏走到夜市的那一幕,隱約記得我走過一段路燈昏暗的路,在我剛從宿舍出來時。我極力搜尋每一條小巷或每一個路口,一切既陌生又似曾相識,陌生得使我惶惑,我曾走過這裏嗎?卻又似曾相識般的熟悉,我似乎走過這裏。也許我曾經來過這裏,可是我從哪里來到了這裏?我為著什麼來到了這裏?我什麼時候來過了這裏?
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上。我只是想要找回去的路,可是問題卻越來越多。

我隱約記得我經過一家“XX豆漿店”。路人行色匆匆。我迎著一個婦人走過去,快到她跟前時她卻靈巧地避開了我,於是我保持著張嘴的姿態。我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終於又朝另一個行人走過去,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卻先搖著頭一面自顧走開了。

進來看一看,瞧一瞧,外貿服裝,款式新穎,價格便宜……”店員站在門口熱情地招攬顧客。
我走上前。店員對路過的人說:“小姐,進來看一看吧。”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進店裏。明亮的櫥窗,試衣間前的穿衣鏡裏冷豔的小姐衣著華麗,射燈把店裏的每一個角落照得通明。我從穿衣鏡的角落裏看到自己那頭顯得淩亂的短髮,嘴唇上殘留著白色的霜淇淋,一張素得發青的臉,一件領口搓洗得變形的發白的T恤,一件過時的牛仔褲,一雙黑色的闊頭厚底皮鞋,鞋頭的皮磨得很粗糙,像母親的手掌。我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那面穿衣鏡裏,成為一個衣著華麗的冷豔的小姐的背景。我們站在鏡中拼成一幅不倫不類的畫。我隱約感到有束嫌惡的目光
鏡中反射出來,掃了我一眼。我忙轉過身,假裝看身前那排貨架。

“看上哪一件?”一個小姐問,與此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瞟了我一眼。
“隨便……看看。”我的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在她走開之前,我忙鼓起勇氣問,“請問小姐,你知道‘XX豆漿店’怎麼走嗎?”
“往前走,遠著呢。”她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

我只好道著謝走出來。

街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背後是小姐熱情的招攬客人的聲音。那泛白的路燈照著我,隱隱感到有一絲寒冷。
往前走?前是指這個店門對面?顯然不是,那面也是一排店,但沒有豆漿店。那麼這個前究竟是這條路的哪個方向?我走過的夜市那邊還是繼續朝前?我站在路燈下感到茫然。我不止分不清東西南北,現在更是連前後都分不清了。我沒有勇氣轉身問那個招攬客人的小姐。我猶豫了一下,仍然朝前走。我走了很久,終於看到那家豆漿店。我在附近想找我來時的路,然而周遭的一切竟又是這樣的陌生,並沒有一段路燈昏暗的路,旁邊也照樣繁華,從對面一家歌廳裏傳出熱鬧的歌聲。我迷路了。我站在街頭,像置身茫茫大海。

路痴(三)

8、
我的八十年代就這樣過去了。九十年代剛來臨,奶奶便摔斷了腿。這似乎不是一個好的開端。

村口的喇叭時常播放著一些革命歌曲,那年北京亞運會召開,於是改唱《亞洲雄風》,然而有一天忽然轉了性,播起流行歌曲來,鄧麗君的歌聲在村子上空回蕩。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我在電腦上敲著字的時候,忽然想起在一家網站上看到的兩岸專題,有人調侃政治家,說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兩岸的許多領導人,沒能夠完成統一,鄧麗君卻做到了,她用她的歌聲統一了兩岸三地,衝破了幾十年的隔閡。

當鄧麗君這些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空回蕩——在我來到人間發出第一聲啼哭的那年月裏,人們好像從一場惡夢中蘇醒過來。這個方塊萬歲國裏的人們曾是一群狂熱的教徒,信仰紅教。這些狂熱分子都是武林高手,他們慣用銅頭皮帶,一語不合,便大打出手,一鞭下去,你的眼鏡碎了,脊樑斷了,站也站不起來;他們發功的時候,眼球暴凸,血絲浮現,額頭青筋畢現,這時大叫一聲“太祖萬歲”,推出左掌,血雨腥風中無數人被掌氣打進牛棚。據說出掌的時候只要喊“太祖萬歲”,便威力大增,所向披靡,比“芝麻開門”還靈呢。

紅色教徒們酷愛一種玩樂,駕駛草坪機或噴氣機。那草坪機從左側草坪上開過去,青白色或古銅色的土地便顯露出來,陰陽怪氣;他們也經常駕著噴氣機遊街,還要鳴鑼打鼓,吸引了大批人,或圍觀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都想上來耍猴。

後來有人說萬歲國的人是被四大護法施了巫術,在我來到人間發出第一聲響亮的啼哭的時候,四大護法已經被打倒了,許多人從顛狂狀態中清醒過來,更多的人還活在風聲鶴唳中,惶惶不可終日。
當鄧麗君的歌聲在萬歲國的上空回蕩的時候,人們在那一刻終於相信:巫術解除了。

紅色的信仰使我們血流成河。

感謝自己!我們擺脫了巨大的恐懼。九億人民在一堆廢墟之上浴火重生。
我們在山上放牛或務農時也會撿到一些傳單,都是介紹臺灣的企業、經濟發展,聽說時常有從臺灣飄過來的熱氣球,散落一些印刷精美的傳單。有的人會撿到手錶、牛肉幹、衣服等物。

的少年時代,比起文革來幸福得多了,我們那時不只有八個樣板戲看——確切地說,我們已經不用看革命樣板戲了,也不必背誦語錄或唱語錄歌,我們有時會學著騎著螳螂摩托車狂飆的誰家的紈絝子弟,吼幾句:“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心事重重的少女們走在花前月下,手裏拿著一本詩集,輕聲唱:“我有一簾幽夢……”生龍活虎的男生一面擺出降龍十八掌,一面吼道:“射雕引弓塞外賓士……”還要捏腔捏調叫著“靖哥哥”。

我們鄰居,那個屠夫,他家算是村子裏較早富裕起來的。他們家很早就蓋房子,買了答錄機,鄧麗君和一些台語歌曲便強勢進入,有些歌曲帶有很濃的日本音樂風格,在大街小巷傳唱;他們家還裝了電話,我聽說那部電話要一萬多塊。我們也跟著沾光,母親的“業務”很繁忙,時常聽到隔壁大呼小叫:某人啊,你的電話。於是母親大聲應著:哦,來了來了。然後扔下手頭做了一半的事或端著飯碗小跑著過去。

是個對什麼都好奇的孩子,常常跟在母親身後。她跑到門口,用力在墊上擦擦那雙或新或舊的最耐穿的解放牌軍用鞋,這才進去接電話:“哦,明天啊?唉呀,明天很不巧啊,我明天在XX家做工啊,他家也在蓋房……是啊!是啊!唉呀,你一定是剛來的吧?做你們這一行的都知道我啊!一說起‘那個做小工的某人’人家都知道是
我,我都做了很多年了!……那當然!別說和泥漿,就是挑鑽塊抬石頭紮鋼筋擦外牆,我樣樣不在話下……是啊

是啊!能不能寬限一天?後天行嗎?後天我一定可以去!……哎呀,好啊好啊!一定一定!”

是的,母親在村裏確實是個名人。那時村裏有些開工廠的人悶聲不響地發了財,蓋起了房子,最初是蓋磚瓦房,母親便跑到磚窖燒磚;後來蓋石頭房,母親便跟一幫男人們抬石頭;再後來蓋鋼筋水泥房,母親便天天搬鋼筋挑水泥。村裏同名同姓的人有幾個,做小工的人也很多,但只要一說起“做小工的某人”,人家都知道就是她,“她家就住在小學堂邊……對,就是那幾間破瓦房。”

小時候,我總是為母親的那個稱謂自慚形穢,長大了終於明白,母親是應該驕傲的,她用她的肩膀挑起了一個家。至少,我沒有本事去端起那個沉重的飯碗。然而每每念及此,不免感到心酸。

我的鄰居家裏那時也已經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雖然滿屏雪花,經常要跑到屋頂上調整天線才能看,但是可以在晚飯後看一會電視,那時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享受了。那時電視上經常播放著瓊瑤的愛情劇,鄰家那些多愁善感的姐姐們時常會看到流淚。

姐姐已經漸懂人事了,有時看她在看著什麼書,我總忍不住要湊過頭去看看,或者翻到封面看看是什麼書,姐姐便會一下拍掉我的手,然後換到另一個角落,繼續看她的書。姐姐那時已經上了中學,晚上不用上自習課,但家裏很少見到她的人影。每當天黑的時候,她總會和一些年紀相仿的女孩們出去,八點多鐘才會回來。她們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快活得像小喜鵲,一到家就悄無聲息了。

好幾次我纏著姐姐帶我出去,都被她聲色俱厲地拒絕了。但是我終於從她們斷斷續續的談話中得知,原來我家附近的小學堂新來了兩位老師,那是一對小戀人,聽說他們吃完晚飯後,就會在宿舍裏播放起舞曲,然後兩個人摟在一起跳舞。女孩們羞澀地談論著,語氣中帶著羡慕。又談戀愛又跳舞,多麼時髦啊!
可是這樣的日子很快就到頭了,姐姐因為丟了車子,不得不輟學,去城裏打工。
9、

我想起上四年級那會兒,我偏科很嚴重,數學成績很不穩定,經常不及格。有一次上課的時候,我不記得我是跟同桌說話還是傳紙條,總之,老師生氣了,走下來扇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又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拖出教室,罰我站到下課。

在我的學生時代,體罰是家常便飯。輕點的是罰抄。考試考不好了,時常被罰抄考卷N遍。考卷上忘了寫名字了,就被罰寫自己的名字上百成千遍。課文背不出來,放學後留下來背到過才能回家。嚴重點就是打了。我已算不清我究竟挨了多少次打了,棍子、竹鞭或雞毛撣,理由無非是上課說話、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作業沒完成、

考試考不好等等。有時男生說話或做小動作,老師的粉筆頭或黑板擦就飛過來了。

我們班有一個男生,長得牛高馬大,但書念得很差,總是留級,十四歲了還在念小學,用老師的話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有一年他又留級和我們一個班,天天挨老師的打。老師說他在這個學堂呆得都成名人了,沒有人不知道他是留級生。老師又說他的皮超厚,很耐打。老師有時會叫他罰站,但不讓他好好地站著,而是叫他半蹲著,還要平舉著雙手。一節課下來,我們便經常看到他站的位置,汗水濕了一周,他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全身濕答答的直滴水。這位同學還很好動,總是做小動作,有時趴在課桌上睡得口水四處流,被老師一棍敲醒還睜著惺松睡眼到處張望:發生了什麼事?那時老師的棍子便劈頭蓋臉敲下去。有時他被老師打得滿教室躥,或者在課桌底下鑽來鑽去,涕淚齊流,嘴裏嚷著“下次再也不敢了不敢了”,班上的同學哄堂大笑。不知道為什麼,長大後每次想起來,會覺得格外心酸。

每次我被老師留在教室很晚才回去,或者挨了老師的打,媽媽總會說:活該!誰叫你不認真。可是那一次,當媽媽聽說我被老師扇了個耳光,還拖著耳朵到教室外罰站了一節課後,她的臉都綠了。我看到她扔下燒了一半的柴火,拖著我的手就要去跟老師理論。路人看她怒氣衝衝的樣子,問發生了什麼事。母親一邊指著我纏著紗布的頭給路人看,一面把我挨打的事說了,“我的女兒頭上還受了傷,就這樣一個耳光打過來,臉都腫了,這麼狠的人,還當人家的老師……打孩子的頭,這就不對了,要是打壞了腦子怎麼辦?”路人說老師早就回家了,這個時候也找不到人。母親愈發氣憤起來,叉著腰站在到處都是放學的師生的路口上把那個老師恨恨地咒駡了一頓。

時我頭上還纏著紗布。因為放學後要去地裏摘菜或草,然後回家做飯、餵牲口,我走在田埂上時不小心滑倒,後腦勺磕在石頭上,磕了一個洞,好久才站起來,那時陽光正中午,血流滿我的脖子。回到家裏,我用一塊毛巾裹著傷口,整件衣服、整條毛巾全是血,把母親嚇壞了。母親過後說,那衣和毛巾都能擰出血來。
10、

那個年很難過。過去,父親年底回來時總會買點桃子,慷慨得像要上誰家做客,雖然那桃子又醜又皺,但是你卻能看到,孩子們早早地守在村口,迎接他們的父親,臉上被寒風吹起兩個紅暈,沾染著過年的喜氣。昏黃的燈火下,窮人家的孩子在歡笑。

可是那一年,父親空著手回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為工頭拖欠工錢而愁腸百結,漸漸的,滿腹牢騷。那時我們家便充滿了爭吵,雞飛狗跳。母親的臉色也是灰色的,破敗得像我們身上的衣服。
父親喃喃說,年一過,就要交學費了。五六張嘴,四隻書包。

三隻書包。母親說。她剛說完,屋子忽然陷入黑暗中。又停電了。
電費很貴,一度電要一塊多,我們一直很節約地用著,只有晚上寫作業的時候才開燈,但電力總是很不穩定,三天兩頭地斷電。但已經算很好了。過去,我們家還用煤油燈,後來進化到蠟燭,再後來才有了電燈。
一屋子的人跟著陷入沉默。

黑暗中傳來開抽屜的聲音,接著是母親低聲打破沉默:老大已經出去打工了,前些時候拿了點錢回來。
父親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問:在外面還好嗎?
母親靜默了一下,含糊應道,還好吧。

父親忽然高聲咒駡起工頭來,罵他拖欠工錢,說過了年就換東家。年一過,父親便四處問工。但是每次回來總是黑著臉,罵罵咧咧,說工頭寧肯少花錢請十幾歲的孩子,也不肯多花點錢雇他這個幹了十幾年的老工人;又說工頭嫌他手腳不利索,幹活不快。父親問工四處碰壁,去年的工錢也要不回來,抑鬱寡歡,變成一個怨天尤人、嘮嘮叨叨的老頭子。

父母雖然每天起早貪黑地勞碌,省吃儉用之餘,納名目繁多的農業稅以及應付各種來歷不名的收費專案,就已經入不敷出。那一年,村裏忽然說要建一條公路,每個人頭要交450塊,癱瘓在床的奶奶也不能倖免。在聽說後,母親背著父親哭了。她每天跟大男人們抬石頭,也只能賺12塊錢。父親失業,母親打零工,我們家一年的收入說沒就沒了。奶奶的那一份平攤到兒子們頭上,於是又引發了一頓吵鬧。

母親咬著牙把兩頭還沒養胖的豬出欄,捉了兩頭豬仔來養,把家裏的一些米祟出去,把榨的花生油也賣了,能賣的都賣得差不多了,然而還是沒能湊夠公路款。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很多,村民們請求村上寬限幾日。村裏叫人拎著桶油漆,在我家牆上刷了一行標語:要致富,先修路。在我家旁邊的小學堂刷了一行:發展才是硬道理。之後,村裏採取斷電斷水,村民們就都點蠟燭,去井裏打水,村裏又改成封門。好幾戶人家,門上都被貼上封條。有一戶人家,晚上偷偷撕了封條進去睡,第二天天沒亮就出門,偷偷把封條封上,結果還是被誰發現了,去村裏舉報了他,那人就被加罰了五百塊。

村裏說,要是再發現偷偷撕掉封條,還要抓人去關。

之後,每天晚上做完工回來,媽媽隨便扒幾口稀飯,就扔下碗四處借錢。但是親戚朋友們也都很窮,東拼西湊也才湊了幾十塊錢。

一天放學回來,我看到媽媽拿著掃把追著二姐打,一邊追一邊哭罵:你不去讀書!我這麼辛辛苦苦去做工為的就是讓你去學堂認幾個字,以後不用像我們這麼艱苦……你說你不上學了?!

然而二姐非常堅決,說是她念不好書,還浪費錢,不如跟大姐一起去城裏做工,賺點錢給弟妹交學費。
父親同意讓二姐跟大姐走。幾天後大姐回來了,帶二姐去她的工廠。母親腫著眼送走了她的兩個孩子。回來後父
親母親吵了一架,指責對方沒用。此後伴隨著我們的,便是這樣一個又一個銷煙彌漫的日子。

從這以後,父親掉進錢眼裏,總是天不亮就能聽到他和母親的吵架聲。父親揮舞著手臂吼叫:錢!當然是錢最重要!這個社會沒有錢就是寸步難行。你吃飯不要錢嗎?地裏會白白長出稻穀來嗎?喝口水都要錢,水龍頭能直接擰出水來嗎?什麼不要錢?沒錢你早就餓死了!

父親甚至有這樣的打算,讓我們上完小學,就打發我們出去賺錢。他說工頭嫌他手腳不夠利索,而我們這個年齡正適合,幹幾年就是老工人了,那時依舊年輕,可以多賺點錢。而母親始終不同意,母親說父親目光短淺。
10、

那時村口的喇叭,經常播放著一首歌: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跡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個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
天地間蕩起滾滾春潮
征途上揚起浩浩風帆……

那個圈在幾年變成中國的經濟特區。一組懷舊照片上,八十年代的深圳街頭立著一面看板,上面刷著一行標語:時間就是金錢。市政府宣。幾年後的政治課上,老師說,那個老人叫鄧小平,書裏頭說他的職業是改革開放總設計師。

而我是在三年後去城裏打暑假工的,新建的樓房、城市的霓虹、夜市小販的吆喝和海邊渡假村的摩天輪,那是城市的心跳,我傾聽著它,那一刻,我的眼眶濕了。透過淚光,我又看到了我的八十年代,穿著破爛衣裳走在山間小路的放牛娃、爬進小販攤位下撿爛桃子的孩子、縮在教堂長椅上熟睡的我……
11、

大姐去城裏打工後,我曾偷偷開過她的抽屜,她的抽屜裏有幾本言情小說,還有《陳三五娘》、《金瓶梅》什麼的,厚得跟磚塊一樣。從那時起,我時常曠課或遲到。

們家有個閣樓,那裏是我的安樂窩。說是閣樓,其實是房梁上架著幾塊門板,我就爬上去,蹲在那門板上看書,經常看得午飯都忘了吃。有時母親叫我我也聽不到,她以為我已經去上學了,就鎖了門去做工。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看上半天書,母親回來後也不聲張。

只有12歲,但是已經有了些成人的憂鬱。那時我暗戀著班裏的一個男生。他讀書不錯,家境在那時看來,也是很好的,在家裏雖是個長子,卻很得父母的寵愛。我們上課的時候,總是看到他的母親端著一杯參湯等在教室外。

那時候,我只是一隻醜小鴨。除了語文成績可以和他一拼外,我一無所有。我們時常要幹家務和農活,要在暑假去賣雪糕賺點學費,我相信那時我一定長得又黑又醜又笨。在奶奶摔斷腿後,我在親屬們的白眼的壓制下始終無法抬頭,再加上一個雞飛狗跳的家庭,我很自卑。他像那位騎在白馬上的王子,即使我仰起頭,依然高不可攀。
我最喜歡的是聽女同學談起他,然後掩飾我內心的快樂。有時候也忍不住要向誰打聽,但終於忍住。有時候不甘寂寞,會故意洩露一點心事,聽到女生們拿我和他一起開玩笑,表面上裝作生氣,心中竊喜。

多年以後,我常想起那些患得患失的日子。常常想起一個少女在校園裏漫步,微鎖著眉,心事重重。那時候,
我是一個詩人。尤其當微風吹皺一池春水,或秋風吹落幾片楓紅的時候。許多年以後,我不得不感歎何人寫出“少女情懷總是詩”的詩句來。幾許甜蜜,些許酸澀,純潔得像天山雪蓮。那是暗戀的味道。

這種酸的、甜的、澀的味道一直伴隨著我,終於上了中學了。我們雖不在一個班,但都在重點班,這使我傾斜的心理終於有了一絲平衡。

依然是那只醜小鴨,背負著一個少女的秘密,以及“望女成鳳”的願望。我的成績越來越差強人意。父母依然勞碌,他們看不到我考卷上那一個個怵目驚心的紅紅的“X”。

一年半以後,我被調到差生班。當老師念出我的名字時,我的頭腦嗡的一聲炸開了。學校用這樣的方式宣告我的朽木難雕。我連最後一張能夠和他“平起平坐”的牌也失去了。我至今想不起我是如何拎著我的書包離開重點班,又如何拖著書包走進差生班;不知道當母親得知我調往差生班時如何痛哭流涕。我無法拼起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那一刻,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者痛得麻木了。那些記憶,支離破碎。

我無法回到重點班,卻也無法融進差生班。他們視我如仇敵。

“滾回你們重點班!”男生女生都這樣吼著。緊接著,我的書包被從書桌抽出來,扔出教室。
我至今不願去還原那些彼此仇恨的記憶。學校就像一個戰場。一個“重點”和一個“差生”把他們變成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水火不容。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揀起書包,垂著淚默默回到我的座位的。
同學們把班裏最差的一個男生“許配”給我,每天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開我和他的玩笑,以此羞辱我,並從中取樂。後桌的同學總是拼命地把課桌一角往前挪,前桌的同學把課桌往後挪,把我的位置擠成一道縫。我只能直挺挺地坐著。

那一陣子,我的情緒低落到冰點。我第一次萌生了自殺的念頭。我想像著我從我家的房頂上跳下來,會是什麼樣子。一個西瓜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嗎?鮮紅的瓜瓤濺射開來。
我從此變得更加抑鬱,出現神經衰弱和失眠,並且,患上單相思。我想,即使我像西瓜一樣四分五裂,也解不了單相思的病。

我用絲線編了個什麼,我也不知道什麼,我從未編織過任何東西。如果一定要說是什麼,那只能是我的相思結。我拿起姐姐的香水,擰開來倒了半瓶上去,看到香水水漫金山,瓶底空了。我的14歲的單相思泡在廉價的香水
裏。

第二天晚自習下課後,我拎著書包站在一棵路燈下梔子花旁的陰影裏。書包裏放著我的相思結,夜風吹著,我似乎聞到了幽香。

夜裏有些涼意,風吹著單薄的我,一個手握相思結的少女。她在那棵玉蘭花樹下徘徊,時而翹首企盼。是否將有一個身騎白馬的王子,披星戴月來到她身邊?或者我將像中世紀的騎士,親自將手絹贈送給心上人?
她想只要看見他,她一定要鼓起勇氣上前,把相思結送給他,並向他表白,說她喜歡他。接下去,她是否會坐上他的腳踏車呢?或者,他們各自騎著腳踏車,慢慢地並行在回家的路上;或者,他們一起手牽手,在校園裏漫步?

月色是那樣的輕柔。
她從八點多等到九點多。教室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了。
學校有三個校門,她不知道他會從哪個校門離開。她沒有等到他。
許多年以後,她時常想起那個晚上,清晰地記得一個愁腸百結的少女,手握著相思結,在梔子花前、皎潔的月光下獨自徘徊的身影。許多年以後,她總是想起那最初的暗戀,那麼純粹,純粹得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