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2日 星期二

路痴(十三)

49、
忽然有一天他打電話來,他在電話中興奮地告訴我,他要盤下人家的一間理髮店。

理髮店?可是你又不會理髮。

我的一個老鄉以前就是他店裏的員工,他會理髮。我想盤下店來,讓他幫我打理。他在電話那頭算著一筆賬,除去每天的各項開支後,他還能賺多少錢。這是我翻身的機會了,如果我經濟上不能獨立,我就不能娶你了。我要把它盤下來!可是,我現在還缺錢,你能不能幫我……

我偷偷拿著母親的鑰匙,打開衣櫃的抽屜。那裏放著這個家最貴重的東西。

那時母親生著病,躺在床上打點滴。

那時父親在罵罵咧咧,一隻雞不知被誰軋斷了腳。

那時這個貧窮的家在黃昏時分充滿了怨懟。而太陽就要沉下去,黑夜沒有盡頭。

那時我手裏拿著薄薄的一遝錢,那是這個家的全部。

母親忽然問,影啊,你開抽屜做什麼?

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抓起那薄薄的一遝錢。

幾天後他來找她了,她把錢給了他,她說,這是我們家帶得走的全部家當了。

那時他深情款款地看著她,對她說,等我賺了錢,我會來娶你的。

那時她送他離開後,忽然哭了。

那時她知道再也不能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家呆下去了。

於是她來到了城市,離他所在的城市一個多鐘頭的車。她在城市遇到以前的同事,那個同事曾在一天裏三次說她是個天真的傻瓜。他說他的單位在招人,就這樣她先安頓下來。

她去過一次他所在的城市,他說他那天離開她家坐車時,手機被人扒走了。他帶她去他的理髮店。那理髮店在一條巷子裏,非常簡陋,又髒又亂。她一進去,就有一個年青人出來招呼她,親親熱熱地喊她嫂子,不由分說把她按在椅子上給她洗頭。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叫那個年青人敬他嫂子一杯。她喝了幾杯啤酒。

靠在床上的時候,她依偎在他懷裏。她告訴他那個貧窮的家庭的種種艱辛,她說過去她已不想再追究,她請求他不要欺騙她了,她說她再也無法承受。他坐直身子,抓住她的雙肩,要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他的眼睛是多麼的真誠。

他寫了一張欠條,她沒有阻止。

她離開後沒多久,有一天她接到他的電話,他在電話中向她求助,他說他的店員因為嫖娼被抓走了,要交保釋金。如果沒有交錢,就要被送去蹲監獄了。她說活該。他說那人是他的店員,不能不救。她說她也一無所有,她說能給你的,已經全給你了,不能給的,也設法給了。

這之後,他再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

我對有償新聞提不起任何興趣,而我的收入靠業務提成。沒有責任底薪的工作難以為繼,一個月後我辭職了。
50、
千禧年開春,我在中山路一家服裝店當店員。我又變回以前那個木訥得像個木偶的小店員。我住在姨媽家裏。
那時剛開學,記得是一個下午,一個熟悉的身影疾步走入店裏,一件白色的羊毛衣和一條褪色的牛仔褲,簡單明朗。她縮著脖子,那天天氣寒冷,還刮著風。我隱約記得她是華大的學生,來過好幾次。她沖我微微一笑。

“這件衣多少錢?”
“85。”
“這麼貴?我是這裏的常客,應該優惠嘛!”她不滿地嘟噥著。
“這件衣品質好,迪卡路牌子,專賣店還賣99塊,洗了不會起球,也不會褪色。……”這句話我一天至少說十遍,說得面無表情,肌肉僵硬。
“我又不是沒買過,才55元。”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這一件呢?”她拿起一件掛了很久少有人問津的淺色秋衣,因為掛了整整一季,那件衣的雙肩甚至有些髒。
“算你55塊。”看見老闆就站在我身後,我不敢放低價格。
“什麼?我是熟客,你不應該老是喊價嘛!”她生氣地嚷嚷,“我還是學生,又不是富婆! 我看40塊錢還差不多!”
“最少45!就賺你一塊五毛。”見她沒吭聲,我拿起袋子準備裝起來。
“等等。”她說,一邊翻著其他的衣服,“那件衣好像放了很久了,我看看這一件。”
“價格一樣!你要哪一件?”
“還是這一件好!”她把剛挑的那一件放進袋子裏,“顏色看起來跟那件就不一樣。”

當我把錢交給老闆時,才發現他陰沉著臉。“你是怎麼做生意的!那件衣是幾年前的貨底,巴不得早點賣出去,你不趕快裝起來還問她要哪一件!哪有像你這樣做生意的!”……

我拿著要找她的5塊錢,疾步走出來,滿腹委屈。
“哎,能不能少……”
“老闆罵我了!”我說話的語氣帶著哭腔,眼圈發紅,儘管如此,我還是故作輕鬆地沖她吐了下舌頭,也許是想掩飾點什麼。
“噢!……”她驚訝地看著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轉身走了出去。

我按下心頭的不快,正準備招呼其他的客人,老闆又板著臉走過來沒完沒了地數落著:“像剛才那件衣,掛了那麼久,早該想方設法把它賣掉,好不容易人家要了你還問她要哪一件,素質這麼差!怎麼做生意呀你?……”

天黑了,冷風一陣陣吹進店裏。因為下午的事,我的心情壞得無可收拾,連晚飯也吃不下,坐在店裏又冷又餓,只盼著早點下班回家。

哎,能不能幫我換回剛才那一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是她,帶著披星戴月的風塵僕僕,站在我面前,鼻頭被凍得通紅,一邊跺著腳一邊不住地搓著手。
我驚訝地看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接過手提袋。

“我覺得,如果是穿在外面,還是剛才那一件好看。”她沖著我靦腆地笑笑,突然轉身向老闆哀求道:“老闆你不要罵她了,不要責怪她了!”

有些愕然,換秋衣的動作慢了一拍。
好一會,老闆才回過神來,支吾著有些不好意思地走開了。
我把袋子交給她。

對不起!害你讓老闆責駡了。”她真誠地向我道歉,語氣充滿了不安。

我的眼睛一熱,趕緊低下頭掩飾,連聲說“沒關係”。

是怎樣走出去的,我沒有看到。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只要一想起她,我的心間就會感到無限的溫暖。
謝謝!謝謝你在這樣寒冷的夜晚依然惦記著一個小店員受到老闆責駡的事!

一件二三十塊進的衣服,老闆要我喊到一百多塊。每當我怯生生地說出一個接近一百的數字時,老闆就在這時皺起眉。顧客離開後,老闆問,你這是在作賊嗎?我們這是做生意你知道嗎?老闆娘這時在櫃檯後說了老闆一句什麼,於是老闆出去了。老闆娘對我說,你就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不用害怕,我們沒有偷沒有搶。我在那時學會了漫天要價。我會一臉真誠地告訴顧客,一件衣服的利潤是多麼地可憐;我會把一件質地不良的衣服說成物超所值;我會把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從頭誇到腳,讓顧客覺得穿上它多麼體面。

我在店裏的地位得到了提升。老闆看到我蛻變的過程。在他們眼裏,我是一個如此誠實的員工,而當顧客光臨的時候,我又搖身一變,成為滿口謊言卻滿臉真誠的導購員。

因為過去幾年裏飲食不規律,我得了胃病。朋友在這座城市工作,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在一個教室裏上課。她帶我去她所在的醫院檢查,醫生說我胃下垂一公分,十二指腸輕度潰瘍。醫生說我應該少量多餐。但我只能少量,卻無法多餐。我要上班,而且上班時間很長,除了吃飯睡覺,我已經沒有自己的時間了。最初,朋友經常會在晚上帶溫熱的珍珠奶茶和餅乾來看我。我說我買優酪乳就好。她說我不能喝優酪乳,我胃酸過多,而且優酪乳不能加熱喝。

當她帶東西來店裏看我的時候,我拿著那些東西都很尷尬。那時我在上班。吃啊!她故意大聲說,你是身體不好,又不是嘴巴饞吃零食。有什麼關係的?那時店裏有一個保姆,兩個店員。我總是不知道應該自己吃還是要招呼她們一起吃。那時老闆就會替我解圍,讓我進店後面的廚房吃。他說,你身體不好,你自己吃就好了,那些食物就像養病的藥,總不能大家都一起吃吧?

天後我叫她不要來了,那時天氣寒冷。她還要上班,一天24小時裏,她在任何一個鐘點都有可能要上班。有一次她來看我時抱怨說,醫院像股份制企業一樣,同事們要分紅,科室就要創收。她說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要想方設法讓病人多花錢。那時她剛工作,涉世未深。我安慰她,也許再過幾年,這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會變得再正常不過的。我們會放下當初的堅持。


幾年後我在當年用過的一個小包裏看到了那張欠條,已經毫無意義了。那時我已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母親。

我想起一個午後我提著自己的行李從姨媽家裏跑出來的情形,我用手掩住臉,卻無法止住淚水奔放。姨媽在身後不知所措地叫著我的名字,一迭聲地問: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哭成這個樣子?誰欺負你了嗎?表妹欺負你了嗎?還是表弟?我沒有回應,我無法回答,我的喉嚨被巨大的悲傷扼住了。那天下著雨,我坐在回家的車上。


時車上播放著彭家麗的《昨天今天下雨天》:下雨天的小雨點/有一天輕撫你面/你那天開始牽我兩手/十七歲那天/多開心很少掛念/說也許戀愛是時候/在雨中輕倚你肩/你說想天天見面/你說想天邊海角與我走/但那天的小雨點跟當天都不再現/我有哭/當你別離後……

時我靠著車窗,外面下著雨,裏面也下著雨,水順著窗玻璃流下來,而我分不清楚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回家後我一次又一次打電話給他,我甚至編造我懷孕的謊言,試圖挽留一段也許並不曾發生的感情。他在那頭不耐煩地說,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打掉吧。後來再打電話,說關機。再後來,那個號碼成了空號,再也撥不通。此後音訊杳無。

情人,一個支離破碎的夢。他所能給的就是謊言,在謊言拆穿後流血的疼痛,你要承受。
那時天塌下來一般的黑。我想像著我站在我家的房頂上縱身一跳,一個西瓜被狠狠地砸在地上,支離破碎;我想像著一輛車飛馳而來,我迎著它走過去,生命支離破碎。……
幾年後我撐著傘走在雨中,我帶著耳機,默默聽著彭家麗唱:當飄到/不可以送走/若飄去/如何不舍都要放手/即使有淚流/亦學習承受。

我想起了鬼,我在旅館偶遇的她。我在雨中仿佛又看到她蒼白的臉和淒怨的神情。我的眼前又浮現她的訣別信,那些字一個個刺痛著我的眼睛:

“我身上背負著兩條命,兩條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呵,那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壓在我的心頭上,壓得我無法喘息。我卸不下來,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將它卸下。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站不起來,也坐不住,即使趴下了,匍匐著,那沉重的十字架也還是壓在我的心上,要將我的心壓扁,我的心在滲出血來,一點一滴,直至有一天乾涸。我二十一歲的生命不堪重負,我真的太累了,我是這樣的累,累到連當自己死了也難,累到我不能多留戀這人世片刻。……”

分手後的那段日子,我就像她那樣累。世界是冷的。

我忽然想起那個尚未寫完的《萬歲國之天方夜譚.唐僧取經篇》,或許我應該將它完成,是的,我今天要開始寫下篇。

再說唐僧師徒四人跌進迷失森林。“好你個死呆子!竟然暗算你師父和師兄弟們!”那猴子已然明白過來,從耳中掏出金箍棒,掄起手臂就要打。
沙僧忙攔住他,“且先問問他這是什麼地方。”
八戒這時心生懊悔,說道:“這是那豹子精的迷失森林。”
“迷失森林?”幾人暗自吃驚,正在這時,忽然傳來呼救聲,眾人一看,見是一個和尚被掛在樹上。

僧忙叫悟空救人。悟空吹了一口氣,那和尚便從樹上掉下來,嘭地跌了個屁股蹲。

和尚說他是拜物寺的住持,因之前誤聽豹子精的讒言,掉落這迷失森林來,弄得這般狼狽。

猴子捂著嘴大笑。這時見那和尚只盯著師父的袈裟看,心知他又心生貪念,心裏暗自留意。

幾人在迷失森林中迷了路,轉了半天,依然毫無頭緒。這時又渴又餓又累,就坐在樹下歇息。猴子叫豬去打點
。那豬頭心下不快,猴子掄起胳膊,豬這才罵罵咧咧地走開。

豬頭走了一會兒,聽到哪里傳來流水聲,忙奔過去,果然見到一條清澈透底的河。又見那河的對岸,長著一棵果樹,樹上掛著水靈靈的果子,惹人嘴饞。豬二話不說,用釘耙亂打一氣,打落一地果子,坐在地上正要吃,那果子卻忽然不見了。豬正自詫異,忽聽得一陣女子的笑聲,果子竟現出人形來。

妖怪!豬頭嚇得掄起釘耙。

甚麼妖怪!女子吃吃地笑,手絹在他臉上一揮,香氣撲鼻。

豬頭聞到那香氣,骨頭酥麻,又見那些女子巧笑倩兮,已是神魂顛倒,早把高老莊拋到腦後。將釘耙扛在肩上,去扯那女子的衣角,涎著臉叫:仙女姐姐!

你師兄快找來了,還不去陪著你師父。女子掩著嘴吃吃笑,一面走開了,前面隱約有一村莊。其他女子也跟著她走。

那豬頭想自己確實走開了一陣子,不敢去追,望著女子消失的方向,一面暗暗打著主意。
話說那豬頭走後,一行人歇下。猴子躺在樹枝上。

拜物寺住持見猴子睡下,這時蹭到唐僧身邊,說道,師父這袈裟看來不一般,這樹林枯枝甚多,行走不便,若是刮破了甚為可惜。不若收起,我這件袈裟借長老一用不妨。一面說著一面就要解下袈裟。

猴子這時從樹上跳下來,擋在他師父身前說,不必勞煩住持了。在出家人眼裏,袈裟就是袈裟,有什麼不一樣的?

那住持口中稱是,一面宣著佛號。
這時豬頭端著一缽水過來了。猴子接過來,聞了聞,將水潑到地上,說道,這水有妖氣,不能喝。
豬頭忙說,前方有一處村莊,不若去那問問路,歇歇腳。於是一行人前往村莊。一個面目和善的老丈迎了出來,問明來意,讓進屋內。

唐僧師徒和拜物寺的住持都歇了下來。豬頭這時便溜了出來,涎著臉向那老丈打聽仙女姐姐們。老丈說,他是有五個女兒。豬頭這時又要入贅老丈家。那老丈不敢答應,豬頭便撒潑,躺在地上翻滾,要死要活。老丈只得應允,說道,我那些女兒們都到出閣的年紀,不若這樣,你們師徒四人,還有那拜物寺的住持,一併留下來做我女婿,如何?

豬頭說,我師父、師兄弟們和那拜物寺的住持一心向佛,不親近女色,若是把女兒嫁了他,豈不糟蹋了。
老丈說,此言差矣。我那些個女兒,個個貌美如仙,不比一般女子,若是見了她,豈有不動心的?
一人一個,雖然有點少,豬頭還是滿口答應下來。

老丈說,你答應了也不算數,待我親自去問問你師父和那拜物寺住持。

於是兩人來到唐僧師徒落腳處。唐僧自然不肯輕易首肯,猴子一面偷笑一面答應下來,又勸他師父不如看開些。如今進了這迷失森林,想出去也出不去,不若就在此安頓下來,過完一生。拜物寺住持滿心裝著袈裟,也答應下來,這時反過來勸唐僧,常言道,只羨鴛鴦不羨仙,高僧又何必執著于求仙成佛?不若隨遇而安。再說,在家出家皆能修行,酒肉穿腸過,佛祖在我心,高僧何必拘泥于形式?

頭見師父一再推辭,怕老丈心存顧慮,口中說著師父已答應,不若就安排在今晚,一面將老丈請了出去。
是夜,老丈家中高朋滿座,女兒們一個個出來給夫婿敬酒,席間風情萬種。

拜物寺住持找了個藉口走開,鬼鬼祟祟溜進唐僧的房間,見床頭一個包裹,打開來,果然見到一件袈裟金光閃閃。他忙將包裹捆好,往肩上一挎,偷偷打開門,趁著夜色匆忙逃走。

幾個人都喝得有些醉意,唐僧雖是百般拒絕,還是被灌了幾杯。豬頭早已醉倒在桌底下呼呼大睡。其他的人,都各自回了房。沙和尚還有幾分清醒,想去侍候師父,那娘子卻是十分難纏,一時脫不開身。幾杯酒,還難不倒猴子。猴子人進了洞房,卻用一個金蟬脫殼,追拜物寺住持去了。

話說那住持帶著袈裟沿著山崖走,忽然聽得山下有人叫,原來是猴子追來了,嚇得拔腿想跑。
往哪走!猴子大喝一聲,騰雲駕霧追來,手一伸,說聲“拿來”,住持手一松,包裹從他肩上卸下,向猴子飛去。住持伸長手去搶,沒搶走,整個人從山崖上撲下來,掛在崖下一棵樹上。
猴子見狀哈哈大笑,駕雲離去。

這時小妖們已經將唐僧師徒捆起來。原來村莊的人是小妖們幻化而成的。千年金錢豹精命小妖們將唐僧師徒洗了

蒸著吃。

猴子這時打到洞府來,小妖們慌忙報告,那金錢豹精拿出傢伙,擺開陣勢,和猴子打將起來。兩人正打得難分難解時,忽然觀世音駕雲而來,收了眾妖。

小妖們被收,唐僧師徒忙出來謝恩。唐僧請觀世音指引一條離開迷失森林的路。
“心若不迷失,又有誰困得住你?一切皆因欲念。”觀世音歎道,手中拂塵一揮,妖術便解。“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菩薩口宣佛號,駕祥雲離去。

然而寫完這些字,我又困惑了。果真什麼都沒有嗎?若是什麼都沒有,我又因何活著?我們為什麼苦苦堅持著?我們一生的堅持又為了什麼?
人生是個迷宮,而我是個路癡。

52、
在我離開這座城市的前幾天,我接到她的電話。我很是吃驚,問她如何得知我店裏的電話。她說她曾來過我店裏,店門口的招牌上印有電話號碼。我說我並沒有看到她。她說她在店門口看到我,那時我正忙著招呼顧客,她也不便打擾。

是否願意和一個鬼去喝一杯呢?她問。
好。我不假思索地道。答應得太快了,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向老闆請了一天假,沒有吃晚飯直奔車站。一個多鐘頭後我在那個城市的車站下了車,她等在車站。我們一起吃過了晚飯,她問我,你不介意去歌廳吧?

說客隨主便。

她說我是個賣笑的,什麼場所我都不在乎的。不過歌廳,也不算很亂,比起我們住的旅館來。

她叫了一輛計程車。坐在車上時,她一言不發。

一路無話,直到坐進KTV包廂時,我終於忍不住要說點什麼。這陣子還好嗎?我問。
嗯,老樣子。她說,我應該穿上暴露的衣服,化個濃妝,讓你看看我工作的樣子。
換個工作吧。我說,我不是對你的工作有什麼偏見……

嗯,你是說我這樣形同自殘。
是的。

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我本該在那時就死去的。

你為什麼……這樣咒自己呢?

我的命很大。你看,她綰起袖子叫我看,她的手腕處有一道又深又醜的傷疤,KTV昏暗的燈光下,清晰可見白白的一道。

你……你……

嚇壞了吧?割脈自殺。自殺過兩次,都沒有成功。她漫不經心地說。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唱歌吧。她把一個麥克風遞過來。而這時音樂早已響起。

點了一些傷感的歌曲,一面喝酒一面唱歌,一首接一首,唱得嗓子有點啞了。

你要自己來離開我
不通講我無情放舍你
親像你這個無情的男性
離開我不通擱返來哥哥纏
因為你違背我,無講怎樣作你去
害我一時險險想不開
堅強的女性,提出勇氣來
啊,不想伊不想伊不想伊
永遠永遠不想伊……

唱到最後的時候,她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唱歌唱得這樣聲淚俱下。我抽出幾張面張遞給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安慰的話。

那些歌詞中,我意識到了什麼。過了一會,我問她好些了嗎?
她點了點頭,擦幹淚。

我們唱些快樂一點的歌吧。我點了一首《踏浪》,孩子氣地唱著,唱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看著我這樣子,忍不住笑了。

很晚了我們才回旅館,我問她好些了嗎?她說不用擔心,什麼事也沒有。
到了二樓,我們要分別了,我問要不要去陪她。

她搖頭,你也很累了。我沒事,真的!你忘了我的工作了嗎?那點酒算得了什麼呢?她一面說著一面往樓梯走。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那天天氣陰沉沉的,我以為我一覺睡到夜幕降臨,忙一骨碌跳下床。我來到客廳,看到客廳裏幾個人穿著睡衣,一邊看著電視一邊議論什麼。我看了看客廳的鐘,還不到十一點。我跑到三樓,但事實上我並不知道她住在哪間房。

問一個服務員,她問我要找誰。

張著嘴,忽然感到沮喪。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我們彼此沒有問過姓名。

穿戴整齊後,我來到吧台詢問,吧台的人是我認識的。他說她已經出去了。

出去了?

一大早就出去的。他說。已經是午飯時間了,也許快回來了。

我向他道謝,去客廳等她。一直到下午兩點,我饑腸轆轆的時候也沒看到她回來。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回去了,我要向她告別。我出去吃飯,走到吧台,我向吧台的服務生交待了幾句,並且把店裏的電話留給他。我請他轉告她,如果下午四點我還沒回來,那就是回去上班了。

吃完飯後,我從餐館走出來。我想也許應該再回旅館一趟,但也許不必了,該說的話我都交代過了。
這裏離車站很遠,我慢慢地走著。城市的天空陰沉沉的,傾盆大雨就要澆下來。路燈柱的標語“三個代表,與時俱進”顯得晦暗。我正想著是否該搭車去車站,忽然,我看到了她。

人群中她正向我走來,臉上是我熟悉的表情,恍恍惚惚的樣子,目光直直地看著前面,空無一物。隔著幾個人,我迎著她快步走過去。而這時,她忽然轉向街心,站在人行道的邊緣,望著車水馬龍發呆。
我不覺放慢了腳步,不敢打斷她的思緒。

車輛不時從身邊呼嘯而過。

就在這時,她忽然展開雙臂幾步沖向街心,那時有一台車正急駛而來。

“吱——”,緊急的刹車聲尖銳地響起,與此同時,“怦”的一聲響,一個人被撞起,從我面前飛過,有一滴東西灑在我的臉上,溫熱的,我聞到空氣中血腥的味道。

我的天瞬間暗了下來。耳邊是尖叫聲,人們漲潮般湧過來,從我身邊擠過去,誰推了我誰擠了我誰踩了我。警車鳴著車笛從遠處而來。

我站在車禍現場,我站在人潮外,人牆把我隔成局外人,一切已經遠離我。茫茫海面上,黃濁的海水翻滾著泡沫,也是這樣陰沉的天。遠處一個人影慢慢飄移過來,漸漸近了,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衣,腰部以下在水下,長髮披到胸前,滴著水。我這時看清她的臉,她臉上帶著淒怨,眼睛空洞。海水漸漸漲了起來,淹到了她的腰上,淹到胸口……她轉過身去,往她來時的方向飄移,直至海水將她淹沒。我想喊,可是喊不出來。
不知道多少時間過去了,人們已經散去,城市像一座空城。而我仿佛還在一個惡夢裏沒有醒過來。我恍恍惚惚地走著,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這樣走著。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竟又走回了旅館。

吧台的服務生拿著一個白色的信封對我揮舞著,你的信。

我的信?我茫然地問。

是的,她回來過了。

啊!她回來了!我三步並兩步跑過去,接過那封信。她回來了?我問。

是啊,但是我告訴她你走了,她後來就回樓上去了。過了很久才下來,給了我這封信,要我交給你。

那……那她現在在嗎?

她出去了。
出……出去了……我喃喃地道,那一刻,天塌下來般昏昏沉沉。我再度跌進了惡夢中。
53、
那天一早,我來到了警察局。肇事司機戴著手銬,坐在審訊室裏,耷拉著腦袋,鬍子拉茬。

是沒有罪的。我說。是她——我的朋友,她自己……想不開,她的死跟別人無關,我可以作證。

我從包裏取出那封信,猶豫了一下,遞給員警。

我離開警察局,走在夕陽下,往車禍現場的方向,我將在那裏和她做最後告別。背後忽然傳來喊聲,那個人戴著手銬追出來,擋在我的面前:你真的可以證明我的清白嗎?我真的沒有罪嗎?

是的,那封信可以證明你的清白。對不起!

她自己想不開,為什麼要來撞我的車呢?

對不起!請寬恕她!她不是故意要這樣的!我向他懇求道,她太累了,再也不能多活一刻。請寬恕她!

他點點頭,不管怎樣,謝謝你!他一面說著,忽然喜極而泣,喃喃地道,我不會有事了,沒有事了。是的,我不會怪她。

謝謝!那麼,祝你好運!……

十一年過去了,我無法把這封信的內容從頭到尾背出來。那些刺痛我的心的記憶,我將它重新整理,記錄下來我用手機給他打電話,那個手機是他送給我的,那時我們多麼相愛啊!他說要用這個手機拴住我,不論我走到哪里,不論白天黑夜,他要隨時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可是才幾個月,他就已經忘了這些話了。我要他出來見我一面,把話說清楚,為什麼不愛我了?為什麼要離開我?他說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不愛我。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理由,我要他來橋上見我,把話說明白,如果不出來,我就要跳河自殺,用我的死讓他後悔一輩子。
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河水漲得很高,水流湍急。我站在橋上,淋著雨,給他打手機。我給他打了一次又一次,他再也不肯接聽,最後關機。我渾身早已被雨水打濕,我的心也這樣又濕又冷。
我那兩個男同學,他們怕我尋短見,一直跟著我,勸我回去。可是我的心已經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了!那時又颳風又下雨,還打雷。橋下河水翻滾著。我讓他們回去,我想靜一靜。他們最後只好走開。我再也不願多留戀這人世一刻,我把眼一閉,跳下翻滾的冰涼刺骨的河水。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媽媽坐在我的床頭垂淚,爸爸坐在一邊,頭髮已經變白了。這時我聽到病房外一片吵鬧聲,夾雜著婦人的痛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中,反反復複出現一個名字。而我終於有了一點意識,那是一個男同學的名字。啊!你一定不知道,我造了什麼孽!天哪!我究竟造了什麼孽呢?為什麼上天要這樣懲罰我呢?在我跳下河後,兩個男生也跳下水要救我……最後有一個男生把我推到岸邊來,可是那個男生因為體力透支,被水沖走了。他被送到醫院來時,已經……已經死了。還有一個男生,在水退去後,學校才找到他的遺體。天哪!我造的什麼孽呢!我的任性毀了兩個家。
後來,我的男朋友趕來了,把我送進了醫院。而我也終於知道了他要和我分手的原因,因為他們家裏說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可是現在才告訴我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我不需要了。他請求我原諒他,他要照顧我一生一世。可是已經晚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身上背負著兩條命,兩條年輕的鮮活的生命!呵,那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壓在我的心頭上,壓得我無法喘息。我卸不下來,我這輩子永遠也無法將它卸下。我很累,我真的很累!我站不起來,也坐不住,即使趴下了,匍匐著,那沉重的十字架也還是壓在我的心上,要將我的心壓扁,我的心在滲出血來,一點一滴,直至有一天乾涸。我二十一歲的生命不堪重負,我真的太累了,我是這樣的累,累到連當自己死了也難,累到我不能多留戀這人世片刻。……

尾 聲
卡爾維諾說,我仍然屬於和克羅齊一樣的人,認為一個作者,只有作品有價值。因此我不提供傳記資料。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東西。但我從來不會告訴你真實。

是的,所以你在這裏可以看到全部的真實和大量的虛構,或者全部的虛構和大量的真實。沒有情節,只有細節,和構成細節的文字。

我的理想其實不是文學,我要的只是一面鏡子,隨時拿出來照照。

或者,我真正想要的是一盆水,那麼清澈,可以當鏡子,看看水中你的倒影;可以為你洗去塵垢。這就夠了。但是,也許這一生,你只有一盆水。上帝只給你一盆水,而你將不能一直迴圈使用它,你不能一邊懺悔一邊用髒水洗臉。

假使有一天,你弄髒了那盆水,而你變乾淨了,那麼,趕路的旅人啊,請停留片刻,用清水洗塵。
未來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不知道是否會有個領路人,在岔道上出現,也許終將不可能有。那麼我的心,又將引領我向何處去?

沿著這條路走一會,可以看到一條河,河面很寬。十幾年前,這裏已經築起了一座橋。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我活著,生命是這樣的鮮豔。我領著孩子穿過一片黃色的油菜花,疲憊的時候,我要走在這條開滿油菜花的小路上,讓生命綻放。路的盡頭,是鎮上的基督教堂。我曾在這裏受過一碗粥的恩惠。

那是一幢羅馬式建築,是我在鎮上最早看到的最高大也是最漂亮的建築,整座教堂外牆都貼著白色的馬賽克,採用半圓形拱券結構,最高的圓屋頂上是一面紅色的十字架。幾經風吹日曬,那面紅色的十字架已經有些褪色。
教堂的鐘聲驟然響起。我竟然走到了十字架下。從哪扇視窗,仿佛還傳來唱詩的聲音。孩子追著蝴蝶,他們都長出了翅膀,斜陽下,像鑲著金邊,天國相去不遠,晚霞裏孩子們宛如天使。

我現在幾歲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距那個人說我看起來像個老人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年了。也許對我來說,最理想的年紀是做一個有經歷的孩子。

們又回到了童年。你是不是還唱著《踏浪》,相約去看山花爛漫還是去海邊揀貝殼呢?


                        2011-3-19.遼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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