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8日 星期一

尋 夢----啟航



“考得那麼差,還想上大學?看人家小妮,還是個女孩子,一個暑假打工掙的錢比你三個月假期掙的還多。老子養了你十八年,你不想掙點錢來孝敬老子,還想繼續糟蹋老子的錢!——告訴你,沒門!”
父親還在農具房喋喋不休的時候,慶生已經拎著行李走出房門。
看見兒子拎著行李包,母親緊張地問:“你在幹什麼?你不用理他,就當他是一條瘋狗好了!——閉上你那張吃糞的爛嘴,你這個沒用的貪財鬼,一天到晚就知道錢!你趁早找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偷偷死掉算了!”

“你媽的!你還想指望他養老?他說將來想當律師,免費為窮人打官司,說話像個三歲小孩,你就跟著他做個乞丐律師婆吧!——就他那塊料想當律師?做白日夢吧!”

慶生拎著行李走出家門,聽到憤怒的母親在背後聲嘶力竭地哭罵:“你趕緊去死吧!找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死掉算了!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這個沒出息的男人!……慶生,你好歹吃點早飯再走吧!”

母親聲嘶力竭的哭罵變成無助的哀求,這一次最後的懇求卻無法挽留在黎明時分離家的決心。

天黑的時候,慶生已經躺在城市某個公園的長椅上。白天,他像一條流浪狗一樣拖著沉重的行李在烈日下奔波,然而一無所獲,工作依然毫無著落。並非每次離家出走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轟轟烈烈,更多的是無奈以及離家出走後生活無著落的無助、沮喪和對前途渺茫的驚恐。城市是鄉村裂變的延伸,鋼筋水泥中包裹著一顆凝固的心。

“這個年頭,就連喝口水都要錢……”他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總是這樣說。

慶生摸了摸口袋裏那張乾瘦的五毛錢,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靠著行李,努力想一些快樂的事情,那些記憶能令他快速入睡,在睡夢中忘卻饑渴。

半夜,這個又餓又渴的流浪者醒了,上天的眷顧讓他在長椅上撿到半瓶礦泉水,他欣喜若狂地抱住那瓶礦泉水,美美地喝了一大口。隨後在公園的另一條長椅上,他找到了一盒吃剩的餅乾。他吃完那些餅乾,像狗一樣伸出舌頭舔了舔手指和包裝袋,心滿意足地躺在長椅上,抱著喝剩的礦泉水入眠。

“我們這裏不招男的洗碗工……”上車之前她轉過身來,遞給慶生一張名片,“不過看你長得挺白淨的,做個服務生倒是可以。幹得好的話,很快就能升到領班。”

“太感謝您了!”絕處逢生的慶生雙手接過那張鑲金邊的名片,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麼,我的食宿……”

女老闆關上車門,從包裏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後,向慶生招了招手,慶生恭恭敬敬地上前去,“我已經安排好了,等下會有人來帶你去。”女老闆說著,發動車子。

五分鐘後,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自稱中餐部經理,姓許。簡短的自我介紹後,用挑剔得近乎嫉妒的目光打量著眼前這個手足無措的年青人,微微皺起眉頭,說道:“走吧。”

慶生跟在男人身後,穿過兩條小巷,來到一幢小別墅前,一個穿酒店保安制服的人將一串鑰匙交給許經理。

房門打開的一刹那,慶生驚呆了。那是一套精心裝修過的樓中樓,房裏的擺設慶生只有在夢中才能擁有。寬敞的大廳裏各種健身器材琳琅滿目,但有些淩亂,似乎主人疏于打理;牆上幾幅壁畫沿著仿古紅木樓梯延伸到樓上,精緻小巧的照畫燈打在壁畫上,顯得優雅、高貴、浪漫。踩著紅地毯來到樓上,客廳中央擺放著一套豪華沙發,牆上裝著一台大螢幕等離子彩電,牆的另一側矗立著酒櫃,陳列著各種叫不出名的洋酒。

這個土得掉渣的農村青年一下子呆住了,好一會才囁嚅著問:“這是……”
“你住的地方。”
“我住的?”
“是的。”對方毫不含糊。
“我住的……一個人住?”
“暫時是。”
“這麼大,而且……”
“很快就不是你一個人住了,年輕的總經理助理先生。”那人陰陽怪氣地答道,旋即離開房子。

總經理助理?

慶生站在那裏,有一分鐘不能呼吸。

晚上,慶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開著一輛寶馬車衣錦還鄉。走到家門口,慶生聽到從屋裏傳來父母的吵罵聲。

“這個年頭喝口水都要錢,免費給窮人打官司?餓死在路邊還差不多。你還指望他將來做個什麼律師,少做夢了,等著跟你兒子做個乞丐婆吧!”

慶生大踏步走進屋裏,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錢,塞進父親手裏:“如果這是愛的話,請換個方式。”

這個恨鐵不成鋼乃至得罪不起鈔票的可憐的父親果然不再出聲了,一整天像個三等下人一樣小心翼翼地陪侍在身邊。

返城的路上,回首家園故土,慶生流下了一滴淚水。

慶生的命運從此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一個城市的流浪者變成城市的新白領。這個城市的新白領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打上領帶,用者哩水馴服曾經倔傲不馴的頭髮,灑上價格不菲的男士香水,動作一氣呵成,自然得體。

手臂上搭著西裝,腋下夾著公事包,慶生出門了。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他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崇高的理想:城市高層建築頂上,矗立著一面巨大的看板——慶生律師事務所。“窮人免費”四個字在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色彩斑斕;夜間,它將與城市的霓虹燈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慶生仿佛獲得了新生,挺了挺胸,大踏步朝酒店邁進。路過一幢正在進行外牆裝修的建築時,在民工們的一陣惡作劇的笑聲中,裝泥漿的塑膠桶傾斜,點點泥漿灑下,慶生的筆挺白淨的襯衫頓時慘不忍睹。
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兩天,一切猜疑得到了證實。女上司搬進了這套房子。事實證明,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沒有一步登天的事業。

慶生躺在席夢思床上,像菜市場粗俗的肉販,趕在天黑前把高價批發來的身體發膚連同他崇高的理想過磅賤賣。

握著話筒,慶生的手在顫抖。
“你現在在哪呢?為什麼這麼久才打電話回來?”母親哽咽著追問。
“我在……書店上班,挺好的。”他說著在穿衣鏡前彩排了不下十次的謊言。
“可是你走的時候就只帶了一點路費,哪有錢吃飯啊?我給你寄點錢吧!……”
“還寄錢給他?隔壁小妮15歲的時候就能養活自己,他是個成年人了還敢跟家裏要錢!”電話那頭傳來父親的怒吼。
“去死吧你這個貪財鬼!你趕緊找個地方藏起來偷偷死掉算了,不然連狗都會把你啃得一塊骨頭不剩!”

母親的尖聲叫駡和父親的怒吼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慶生默默地掛上電話。
“看哪,富婆又換了個小白臉了!”

當慶生和女上司勾著手臂路過那幢尚未裝修好的建築時,民工們聚集在視窗,探出上半身指指點點。
慶生的臉一會紅一會白。

每當慶生從那幢樓房經過的時候,民工們便會迅速聚集在視窗,一邊叫著“小白臉”一邊輕蔑地吹著口哨。慶生狼狽而逃。

慶生從此患上一種奇怪的病。每到夜深人靜,看到女上司躺在身邊時,他便會覺得胸口痛。疼痛難忍時,他便會爬起來,一個人悄悄躲到浴缸裏,放滿一缸的水,那些水像鎮痛劑,能有效緩解他的疼痛。

“這是心理作用,恐怕你需要換個環境。”心理醫生說。

在被病痛折磨成一具醜陋的軀殼之前,慶生聽從醫生的勸告。他收拾好行李,穿回自己的衣服,離開了那個富婆。

慶生再次飽嘗生活無著落的艱辛。白天為工作奔波,晚上躺在公園的長椅上,奇怪的是,他的心痛病竟然不治而愈,整個晚上居然睡得很香。

第三天,饑腸轆轆的慶生終於找到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在一家印刷廠做學徒工,老闆說活兒又髒又累,但是慶生仍然感到滿足。
慶生懷著感恩的心努力工作。每天離開宿舍時,他都會在門口駐足幾分鐘,癡癡地仰望著他的崇高的理想——高層建築上那面巨大的看板。它每天隨著太陽徐徐升起,熠熠生輝;在傍晚時分,它隨著月亮升起,在月光下流光溢彩。

工人們的宿舍很簡陋,是一幢因為某種緣故不準備或不能竣工的樓房,牆磚和水泥柱裸露著。工友們住在五樓電梯間旁邊,電梯間黑咕隆咚的沒有任何東西遮擋,非常危險。年輕的工人們經常在宿舍裏喝酒打牌,咒駡工作的繁重和老闆的苛刻。

“慶生,你每天那麼辛苦才拿一千塊的月薪——媽的,老闆也太摳了吧!”
“工資……”慶生神情恍惚地搖了搖頭,“那不是最重要的。”
“背井離鄉出來打工,誰不想多掙幾塊錢啊!”
“不是的,那不是最重要的。”
“掙錢還不重要?這傢伙八成是瘋了。”
“不是的,那不是我的理想。當然,錢很重要。”
“聽聽,他還有理想呢。”
“怎麼沒有?”慶生灌了一口啤酒,紅著眼爭辯道,“誰是垮掉的一代,誰就沒有理想!”
“嗯,我們是垮掉的一代,我們沒有理想!經濟豐收了,道德淪喪了,我們還是墮落的一代呢!”
一個工人陰陽怪氣地說著,同時還對他周圍的人擠眉弄眼,“那麼,你又有什麼了不起的理想,倒是說來聽聽。”

“我……我希望將來能辦一家律師事務所,免費為窮人打官司。”
工友們哄堂大笑,有人還笑出了眼淚。
“這傢伙瘋了!”
“他把他第一個月的工資都捐出去了——這麼辛苦跑出來為了什麼呀?真是個瘋子!”
“多麼慷慨啊!”
“人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咱們是上有老下有小,新婚剛過就全國跑,不能比呀!”
“瘋子的行為!”
“我沒有瘋,我是認真的!”慶生大聲道。
“瞧瞧,他的表情是多麼的認真啊!”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我說的是真話!”
“去去,我還要打牌呢!再吵明天把你送到瘋人院。”
慶生變得沉默,做事也有點心不在焉。
“慶生,你這幾天是怎麼了?做事老是出差錯。”師傅埋怨道。
“……沒什麼。”
看著慶生欲言又止的表情,李師傅問:“我也帶了你一個月了,論起年齡,我都有你的三倍大了,有什麼事情你就跟我說吧。”
慶生思索了一分鐘,表情嚴肅地問:“李師傅,你說人是不是應該有理想?”
“那當然!沒有理想的人怎麼會有出息!”
“我希望將來能辦一家律師事務所,為窮人……免費打官司!”慶生兩眼放光。
“……我們開工吧,這麼多的活,到晚上還幹不完老闆要罵了。”
“李師傅……”
“趕緊幹活吧,別再胡思亂想了!”李師傅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我的理想是開一家律師事務所,免費為窮人打官司!”每當慶生用飽滿激情的聲調述說他的理想時,一開始人們都哄堂大笑,新來的工人則表示出驚訝,慢慢地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把這話當成瘋話,並且置之不理。

“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完全可以的!我認識這裏一家酒店的女老闆……”陷入絕境的慶生不甘而又憤怒。
“嘿,真的還是假的?”工友們半是嘲弄半是好奇地圍攏過來問。
“當然是真的!她是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女老闆,我曾經是她的助理……”慶生漲紅著臉辯解道,過去那些恥辱現在全變成有力的證明。
“她是全市十大女企業家之一,上過電視……”見工友們對他的話表示出極大的興趣,慶生眼裏放著光。“只要我願意,她可以……資助我繼續上學的。”
“那你好好的助理幹嘛不當,跑來這裏打雜?”有人問。
“怎麼說呢……一言難盡。”
“就算是這樣吧,那她憑什麼資助你?”
“因為我……我……”慶生漲紅著臉。
“瞧,他又說瘋話了。”
“這是事實!我是……我是她的私人助理嘛!”
“什麼叫私人助理?聽不懂!別說得文鄒鄒的。”
“私人助理就是……直截了當地說吧,我是她的情人,可以了吧?”
“哇,你是傍富婆的小白臉啊!真是垮掉的一代!”

關於慶生的風流韻事開始在廠裏廣泛流傳開來。慶生時常捂著胸口,他的心痛病又復發了。他總是一面痛著一面和工友們述說著他的豔遇,有時不免要添油加醋,講得繪聲繪色,把短短十天的豔遇足足說了一個月。

但是一個月後,工人們又聽膩了。每當他述說實現理想的可能性時,工人們就都走開了。

慶生每天早上站在宿舍門口的時間越來越長,但是怎麼也看不清他的理想,有時找不到那面巨大的看板,有時找到了,寫的卻是“富豪俱樂部”。儘管他幹的活兒很髒很累,但是慶生還是堅持在每天晚上下班後跑去超市門口看電視,每天看到的全是壞消息:工資的增幅永遠趕不上物價上漲的腳步,工薪階層辛苦二十年也買不起一套房子;農業人口收入低下,土地大片荒廢;北京奧運會杜麗痛失首金,國足把誰的下半身踢廢了;俄羅斯把軍隊開進了格魯吉亞,俄美軍艦在黑海對峙;新疆恐怖分子襲警,達賴喇嘛搞藏獨……慶生每天被這些壞消息折磨得無法入睡,失眠、多夢、神經衰弱,慶生很快患上了抑鬱症。

這個晚上,發了工資後工人們買了許多東西在宿舍裏喝酒慶賀。被工人們遺忘了許久的慶生這次也被邀請到了。

那天晚上的氣氛十分熱烈,這些年輕人們用歡聲笑語表達對辛勤勞作後的收穫的喜悅。半醉半清醒的慶生在醉眼朦朧中看到他的理想——慶生律師事務所!這讓他熱血沸騰。“我一定能夠實現我的理想!”

“他又在說瘋話了!”一個工人輕蔑地道。
“這怎麼會是瘋話呢?”
“這還不是瘋話?!完全是癡人說夢!”
“你們是一群沒有理想的傢伙,所以才會覺得我在說瘋話!”慶生據理力爭,“不管能不能實現,擁有理想,比什麼都要珍貴!”

“閉嘴!”一個工人站起來吼道,“你這個瘋子,我們已經忍了你很久了!你一個人瘋了就算了,還想把所有的人都變成跟你一樣的瘋子!”

慶生也搖搖晃晃站起來:“你這個垮掉的一代!開家律師事務所……為窮人免費打官司,這有什麼不對?”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個工人已經抄起地上的一個空酒瓶,“啪”的朝慶生的腦袋砸去。慶生抱著頭蹲在地上,血沿著手臂往下流。
“裝死!揍他!”
“對!打死他!打死這個瘋子!”

憤怒的工人們一擁而上,朝地上的慶生亂踢亂踏,直到打累。
“把他扔下去。”有人指著黑咕隆冬的電梯間提議說。
“對,把這個瘋子扔下去!”

他們七手八腳抬起奄奄一息的慶生,齊聲喊著一——二——三,慶生的身體發膚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線,便向暗如地獄的電梯間墜下。
怦!

這個晚上,城市高層建築頂上的一面看板被強颱風刮下,摔得支離破碎,一個崇高的理想徹底破滅。



                          2008/09

1 則留言:

raileyjaegers 提到...

Lucky 15 Casino Near Hollywood, AL - Mapyro
Search for Lucky 시흥 출장마사지 15 Casino in Hollywood, 삼척 출장샵 AL and thousands of other local businesses in the United 대구광역 출장마사지 States. Mapyro 포천 출장안마 features more 문경 출장안마 than 1600 slot machines 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