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0日 星期日

路痴(五)

19、
母親仍然在建築工地上打零工,早晚種地、養豬和雞鴨。父親去工廠隨便找點活做著。父親有時會在停工後回家,每次回來,兩人經常會爭吵。自小,父母就感情不和,我們甚至盼著他們離婚,好讓這個家恢復平靜。有些東西脆弱得像一張紙,一個指頭輕輕一碰,整張紙就將支離破碎。

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都是魔術師,他們發明了一種隱形藥水,母親會在自己和另一個男人身上塗上這種隱形藥水,於是她就可以在他面前風情萬種。有時這個母親還會搖身一變,化作童話裏的女巫,披著夜的黑紗駕著掃把離開家門。有時候她還會把男人變到門背後。

她會在她的孩子面前或背後變著這些把戲。在多年後,當時年幼的孩子腦海中的那一幕便霧裏看花一般隱隱約約,想必是被時間施了催眠術。

而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則會配合演出。他們用一張薄得幾乎透明的紙做掩護,那時其他人便自動看不到他。這個家的成員還是掩耳盜鈴故事裏的主角,只要堵起自己的耳朵,別人也就聽不到。這是一個怪異的組合。

20、
這一刻,我已經坐在教室裏。

其實母親打電話催我回家讀書時,我還是有些猶豫的。以我的成績,上大學是絕不可能,那麼上高中就沒有必要了。何況,高中我也未必考得上,所以,我的志願填的都是職業學校。我偏科很嚴重,以致一直以來,我是個差生。我希望上職校可以擺脫數理化,改變我因偏科而淪為差生的命運。

母親只知道她的女兒又升學了,這足以讓她感到驕傲。這個可憐的母親並不知道,那時那地,職業學校幾乎就是差生集中營。

母親陪我坐了半天車,中途還換乘了一次。那班車翻山越嶺,在山路上蜿蜒盤旋,我們不敢看向車窗外,車輪就山崖邊行走,車身起起伏伏,搖搖晃晃,有時左側忽然抬高,有時右側忽然抬高,一車乘客被拋過來又拋過去,仿佛就要摔下山崖。那時我的一顆心就吊在嗓子眼,覺得隨時可能翻車。蜀道之難,也許就是這樣。我對於那所學校,已經生出失望來。車並沒有開到學校,下了車之後,我們只好雇摩托車拉到學校。

進入眼簾的是高中部,走進去是操場,然後是初中部,兩幢教學樓觀感湊和,顯然不如我之前上的那所中學。初中教學樓身後是學生宿舍,一排簡陋的平房,透過虛掩或洞開的門,可以看到裏面逼仄,物品放得混亂不堪。愈往後房舍愈破敗,陰沉沉的天,顯得這幾幢平房也老宅鬧鬼般的陰森森。我們的教室是一座兩層的石頭建築,已經有些年頭,顯得老舊,一層並排著五間教室。

我來報到的時候,學校已經開學快有半個月了。老師問明我的專業後說,已經沒有文秘專業了。可能是受了港臺電視劇的影響,社會上對秘書這一職業帶有偏見,一些家長帶孩子來報名時,都要求學生更改專業,所以文秘班開不成,只有英語、財會、醫藥衛生和電腦應用四個專業。

在那些電視劇裏,女秘書通常和上司鬧緋聞,女秘書這時被解讀成狐狸精,像那個媚惑紂王的蘇妲己,而狐狸精又可進一步解讀成傷風敗俗。換言之,我將就讀一個傷風敗俗的專業和在未來可能從事一個傷風敗俗的職業。母親沒有機會接觸港臺電視劇,她無從得知這些對我的專業又有什麼影響。

聽完教務處的介紹後,母親悄悄示意我出去。“沒有你要學的,不然我們換個學校看看吧。”
這個可憐的母親一心盼著我能夠藉由讀書實現魚躍“農”門,母親沒有讀過書,卻深知“粒粒皆辛苦”,不願我們像她那樣汗流浹背地在鋤頭下討生活。

那些你不喜歡的專業,要是學不好了,會影響你的前程。我們去別的學校看看,多參考幾家,反正也不差這幾個路費。”母親很少這樣鄭重其事,可見事關重大。

母親每天去建築工地挑水泥、紮鋼筋,一天也不過十五塊,而我們這一趟路費,就要她做兩天多的工。
“別的學校只有公關沒有文秘專業。”那時我這樣說。
“那……”母親感到失望,又打起精神說,“沒有關係,我們先去看看,要是那些專業你都不喜歡,我們再回來——你不是說,不喜歡的專業你學不好嗎?總要先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專業,反正不喜歡我們再回來。再說,

這個學校實在是太偏遠了……”

這時我已經害怕了坐車,我不敢想像一輛車冒著煙翻滾著摔下山崖的情形;我也不願去想母親吃力地挑著泥漿踩著凹凸不平的樓梯拾級而上汗流浹背的身影;想著那個猶豫著要不要在禮拜天帶著她的饑餓的孩子混進教堂吃上一頓可口的香菇蝦米鹹粥大餐的母親,以及更遠的,在我發高燒時,那個在甘蔗攤前躊躇半晌後終於掏出五分錢給我買甘蔗吃的母親……

終於留在這個學校就讀。剛放下行李母親就催著我去上課:“你已經落下半個月的課了,趕緊去上課吧,反正已經沒什麼事了。”

於是我坐在這間教室裏。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學生,你可以想像一個丟了魂似的神情恍惚,目光呆滯,長得又瘦又小的女生坐在窗邊那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模樣,有時忽然受驚似的睜大眼睛看著臺上講課的你。你永遠無法猜到她此刻在想些什麼。

她的成績應該叫每一個班主任氣得七竅生煙。因為她總是把班主任的課學得一塌糊塗。只要想想她是怎麼成為一個差生的就不難想見。雖然她的語文成績不壞,作文寫得也不錯,政治課的成績也還可以,但她的班主任一直都是數學老師。念了職校,現在看來算是擺脫了數理化,可是她的班主任是教電腦應用的,那是她的專業課。她又把班主任的課學得一團糟,總是和數學成績一樣墊底。

所幸在她入學十天后的一次打字測驗中,她的成績給老師留下了一個還不算壞的印象。那時老師很體貼地說,你是新來的,所以你的成績如果不理想也沒有關係,重在參與嘛。結果在入學以前從未摸過電腦的她以第一名的成績後來居上。

她的班主任是一個大男孩,二十三歲左右,很愛笑,笑起來臉上有兩個很大的酒窩,使他顯得更親切,要是個子
高一點,那就更帥氣了。他應該是剛從大學畢業出來。據說他先是學生物,後來轉到電腦系。
或許是因為大家都比較年輕,師生很快就打成一片。

這個班主任絲毫不吝嗇他的讚美,大大地把她表揚了一番。並且在此後,他一直是這樣做的。以至在短短的一年內,這個差生竟然豐收了六七次獎。

她一直記得在她入學不久後學校舉辦的秋季運動會,瘦瘦弱弱的她報了100米、4*100米接力賽、800米和3千米賽跑,一開始老師嘗試著勸她放棄3千米長跑,因為老師說她太瘦弱,怕她太勞累。但是當她參加完比賽從跑道上下來,老師就笑著向全班同學說:我們班的忘影同學這次又跑第一名了吧?我就知道她一定會獲獎!當同學們說她跑了第二名的時候,老師很高興地說,我就說嘛,肯定會得獎的!

她還記得在長跑之前,隔壁班有個男生來挑釁,聽說她報了3千米,把她奚落了一頓。她一氣之下畫了張烏龜,上面寫了些羞辱人的話,貼到隔壁班的門上。隔壁班的學生就找他們的老師告狀,下課後,那位女老師帶著那張四不像的烏龜畫來找班主任。

“是嗎?有這樣的事嗎?我看看。”老師接過那張烏龜畫看了一下,一面笑著說,“不會的,我的學生都很乖的,一定是你誤會了。”一面悄悄地把“證據”遞給身後的學生,學生拿著它跑進教室撕碎扔進垃圾桶。
她還參加了作文競賽,當然,在她後來一想到自己當時寫的那篇拙劣的獲獎作文,她會感到羞愧難當。

她還參加過演講比賽,她站在臺上兩條腿一直在發抖,她把演講稿攤開放在桌上,準備照本宣科,不料一陣風刮跑了演講稿,她頭頂上的那片天眼看就要塌下來了。好在台下的一位老師及時撿起來放到她面前。於是她松了口氣,頭也不抬地低聲念完演講稿,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跑回座位,冷汗涔涔。師生們禮貌地鼓掌。後來學校還頒給她一個鼓勵獎。我寫著這些,像記錄流水賬,於是我只好把文字往後倒退,還原那一幕:她演講的時候一直低垂著頭,頭髮披散下來像四面厚實的牆,把臉像個孩子一樣圍在裏邊,固若金湯;那頭髮又像剛撈出來的清湯掛麵,仿佛還滴著水。

21、
我想我又跑題了,我跑題就像我上課開小差一樣快,100米的衝刺也趕不上。我想說的是,那時候我正坐在教室裏胡思亂想,那時已是最後一節課。但事實上那節課也沒什麼好說的,以至未能給我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我回到宿舍的時候,母親指著牆邊的那些盆盆桶桶中的一個,對我說那個盆是給我洗臉用,那個桶是給我洗澡用的。母親走了一公里的路去鎮上給我買了這些東西,還有一床棉被。

“要是知道宿舍沒有棉被,我就從家裏帶一床過來了。你看這棉被,多單薄,輕飄飄的,一定睡不暖和。”母親縫著那床棉被,她說買的東西品質比不上自己做的,所以加工一下。
和我同床的同學要回家,過來和我打了聲招呼:“我家近,一會就到了。”
我知道她是要把床位留給我和母親。

親說她已經去食堂打聽過了,都有哪些吃的,價格幾何。母親一面說著一面拿著新買的飯盒,帶我去食堂打飯。母親打了一份稀飯,感歎著那份稀飯果然很稀,於是給我要了一份鹵面。
“你也吃鹵面吧,反正也不差那一塊錢。”我說。
“我今天有點暈車,還是喝點粥比較舒服。”母親說。

吃過晚飯,母親又趕我去上自習課。下課後已是九點多。回來後母親和我說了一會話,她去我們洗澡的地方看過了,說那裏很髒,而且沒有熱水。她出去買了個熱水瓶,要我洗澡的時候去食堂買瓶熱水,別太省儉。母親繼續縫著棉被,燈下四十出頭的母親,頭髮已經白了一片。

也許是換了個地方,晚上我睡得很不塌實。第二天醒來已經有點晚了,母親打了飯菜回來。她說前一天坐車累了,所以沒有一大早叫醒我。我喝完了稀粥,就趕著去上課。放學回來後,母親已經回家了。我站在走廊上,想著母親穿過走廊回家的背影,一時感傷。又想到來時山路陡峭,想著一輛車冒著煙翻滾下山,心裏忐忑。
第二天是週六,下起大雨,我洗完澡,一面洗衣服一面懷念從前的日子。風吹著雨打在臉上,和著淚水。

我在這個學校的時候經常做惡夢,做的是同一個惡夢。我夢見我在一片茫茫海面上,我在海中央,海中央有一小塊沙地,上面有一間小小的木房。天陰沉沉灰濛濛的,四下一片死寂。海水帶著渾濁的黃色,海面上飄浮著髒物。我的四周是無盡的渾濁的黃色。我心驚肉跳地叫著誰的名字,回應我的是一片死寂,讓我精神崩潰的死寂。忽然從前方海面上出現個人影,向我緩緩飄移過來。那人身穿白色的長衣,上半身浮在水面上,她面無表情,眼睛木木的,丟了魂似的。她身前是一個木盆,木盆裏赫然是一件折疊整齊的白色長衣,像襯在戲服裏的打底裝。她一直向我飄過來,我分不清她是人是鬼。我嚇得魂飛魄散,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我想喊喊不出來。

我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此後,我便經常做著這個惡夢。

南方的秋天來得特別晚,我總是穿得很單薄,不論季節。我的嘴唇總是凍得發紫,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是卻從未想過應該給自己添一件衣服。

我又有了許多時間,可以用來悲春傷秋。我想起我在城市迷了路,無助得想哭的那個晚上。我更多地想起我的單相思——我怎能不想起它呢?在這樣愁人的深秋。我還想起了戴望舒的詩,想起了那個在雨巷裏撐著一把油紙傘的姑娘,想起那個像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結著愁怨像丁香一樣的姑娘。想著她彷徨在那寂寥的雨巷,而我行走在學校身後的河邊,晚霞、渡船、翠竹三兩叢。都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而這時秋風吹過,平添幾分寒意,夕陽眼看也落了山,夜幕就要降臨,鳥雀行將歸巢,空余河邊渡船,四下一片淒清,十五六歲的少女又怎能不愁腸百結?

總有些莫名的憂傷,鎖著你的眉,像鎖著鋼筆,寫不出一行秋天的詩。
總有些莫名的憂傷,像沒有頭緒的單相思,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


冬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學校的資訊欄裏貼出了舞訊,有老師義務教導,在週末的晚上,說是為了豐富我們的課外生活。
果然到了週末,舞曲震天響。我們推搡著扭扭捏捏來到用作舞廳的簡陋的教室。教室裏有一個球形霓彩燈,一套音響,兩個大音箱分別放在教室的左側和右側。設備雖然簡陋,但對我們這些來自農村的孩子來說,既新鮮又刺激。

教我們跳舞的是兩個初中部的男教師,其中一個瘦高個的跳女步,就像跳舞一樣,他走起路來也扭扭捏捏像個女人,我們不知道在背後笑過多少次。

老師先是叫我們配對,男生和女生配對,我的神經一下子繃得緊緊的,手心直出汗,然而手卻是冰涼的。我的舞伴竟然穿著拖鞋,那個晚上我一直踩到他的腳。料想他握著我的冰涼的手,心裏也像我一樣緊張吧?此後但凡雙人舞,我都缺席,或者和女生配對。

那一陣子每個人都很HIGH,舞會散去後,回到宿舍,我們還在那狹小的空間裏興致勃勃地跳,不是碰翻了誰的桶就是踩壞了誰的盆。那時我們宿舍沒有衛生間,上個廁所要跑到初中部去,我的舍友們這時便踩著舞步上廁所。回到宿舍後還要繼續跳,直到生管熄了燈,才鬼叫著散去,摸黑回到自己的床位,罵罵咧咧。生管這時從走廊走過,一面喊話:不要吵!半夜了還不睡覺!大家這時才安靜下來,但是等腳步一離開,黑暗中照樣竊竊私語。隔壁有個女生酷愛唱歌,不論什麼歌,都能讓她唱得淒淒慘慘,像清明時節,路上行人將欲斷魂。舍友們這時便用腳後跟捶著牆抗議:睡覺睡覺!
熱度三分鐘。沒兩個月,同學們就不是很熱衷跳舞了,那間教室便不再開放。而那個學期也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


在我14歲那年,大姐結婚了。大姐是在年底嫁出門的,因而過年時,我們家顯得格外冷清。過完年後,大姐隨姐夫去了外省,臨走前她把那台母親托姨父從上海買來給她做嫁妝的電視搬回家,說是人都不在家了,那台電視放著不看會壞掉,不如搬回來,看壞總比放著壞強。母親知道這是她的長女體貼貧窮的娘家的一席委婉的話語。除了哥哥,母親最疼愛的就是大姐。雖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但結婚後的大姐,始終惦記著娘家。母親疼愛大姐,想來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對這個債臺高築的貧窮的家庭來說,即使是偶爾看看電視這樣的娛樂,也顯得相當奢侈。電費貴是一回事,父親還怕把電視看壞了。

然而它後來終於燒壞了。那個停電的晚上父親罵罵咧咧。農村那時的電力本來就很不穩定,說停就停,有一天夜裏,電忽然來了,我家的電視機莫名其妙地起火了,哥哥和父親費了好大的勁才撲滅,哥哥的手燒得起了泡。
我寒假回家的時候,那台電視已經搬走了,只看到桌子燒得凹了個坑。哥哥說母親氣得直罵,她罵管電的不得好死,把她家裏唯一的奢侈品燒壞了。據說我們家的電路是管電的接的,一定是把零線和火線接錯了。之前小姨犯了計生,跑到外省去了,村裏無法跨省,抓不到小姨,就嚷著要抓我父母代關,先是斷了我家的電,但後來終於沒有來抓人,說是抓了小姨的大伯和嫂子。母親就叫管電的把電接上,結果就燒壞了大姐那台價格不菲的嫁妝。我猜想也許是母親說話不中聽,說得罪人就得罪人。村子那管電的都幹了半輩子了,怎麼會無緣無故說把我家的電線接錯就接錯呢?好在只是燒壞了一台電視,這個家還是好端端的沒被燒壞。母親黑燈瞎火地罵起那管電的,說斷電就斷電說來電就來電,又罵抓計生的想抓就抓,愛抓誰就抓誰。

那時母親黑燈瞎火地罵著誰,黑暗中空氣裏充滿著一個婦人的怨懟。
我放假在家的這個月裏,多虧了我的鄰居相伴。那時我們兩個人最愛的玩樂就是下象棋或跳棋。
“我殺你個丟盔棄甲!”
“我殺你個潰不成軍!”
“我殺你個落花流水!”
“我殺你個片甲不留!”

我和我的鄰居棋藝都不怎樣,算是半斤八兩、棋逢對手,總還能下得津津有味。除了下棋,我還時常聽到我的鄰居說起一些匪夷所思或駭人聽聞的事情。我的鄰居其實也就大我幾歲,只是她結婚得太早,十八歲就做了母親。
我聽她說起她懷孕的一些事情,她說她的兒子差點就生不下來了,她被計生幹部抓走了,打了針還是吃了藥,她說很多孕婦就是這樣被流產的呢。還好,那時她肚裏的孩子已經很大了,在那時就生了。她說有一陣子孕婦連街都不敢上,一上街就會被抓計生的人抓走,要是拿不出准生證明就會把孩子做掉了。聽她說起孕婦們和計生幹部是如何躲貓貓的。似乎女人一懷孕就愛玩捉迷藏,比如,計生幹部時常會在深更半夜挨家挨戶搜查孕婦,於是孕婦們就會把自己藏進缸裏,藏在床底下,藏在茅坑裏甚至藏在山上不回家。當然,我是不怎麼相信的,我還沒聽說這個鎮上的魔術師會把孕婦變進缸裏然後悶死呢。——是的,她說有的孕婦躲進缸裏把自己悶死了,挺著大肚子的孕婦還會折騰自己到把自己塞進床底下的地步,黑燈瞎火提心掉膽躲進茅坑的孕婦又失足掉下糞坑。可是誰會那麼傻呢?她說你不知道,我被抓進去的時候,那裏亂糟糟的,嚎叫得很慘,像個屠宰場呢。

一年後的某一天,一個跑到我家來借我書的男生又來了。我還記得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和他聊起了這些天方夜譚,這個男生一臉正色地和我說,是有這樣的事。他們村的一戶人家,媳婦被計生幹部抓去做掉了,還是雙胞胎,男人想不開,就去逮了計生幹部的兩個孩子,要跳下井同歸於盡。我的這位筆友更離譜,竟然說還有人身上綁著炸藥要炸計生幹部的。我問什麼時候,他說也就前幾年的事。我說我對面還住著一個土匪呢,信不信?
然而到了晚上我卻感到害怕。我一度懷疑是不是萬歲國的四大護法又復活了,可是這次他們施的是什麼妖術呢?那陣子我的神經衰弱愈發嚴重,我一想起這些事就失眠。

快過年的時候,有一天門外忽然人聲嘈雜的,出門來看,路上站了好些人,我的一個鄰居的親屬犯了計生,村鎮幹部帶了人來拆房,並且一聲不吭地在我家牆上訂了一面標語,寫著:只生一胎好。大鋼釘把我家的石頭房鑽了幾個洞。那面標語看板遮住了我家半個窗子,廚房一下子暗了下來。

我看過幾次拆房,已經有了些經驗,知道拆房的時候塵土漫天飛揚,於是關了門窗。一台挖掘機開過來,壓著路面隆隆作風,威風凜凜,“長臂”一伸,一下子把房子扒下來,頭頂上那片天,瞬間灰濛濛的。
我後來還看過一次拆房,看到那對老夫婦被強行架走,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嚎得跟頭牛似的。屋裏的東西都沒來得及搬走,先是扒廚房,鍋碗瓢盆全被砸壞了。而我站在一邊憤憤不平。

我的憤憤不平證明了我的少不更事。我回去後把我的見聞說了,母親說人家闊著呢,用不著我憤憤不平。後來確實證實了母親的話是對的,那戶人家確實闊,沒多久又重建了房子,他的孫子後來還娶了縣長的千金,更是闊得不得了,在別處蓋了好大一幢別墅。那時我的憤憤不平也成了自討沒趣,好在當時還小,換成現在,是要變成左鄰右舍的笑柄。

我這種愛憤憤不平的毛病一直沒改變。小時候母親跟我說過誰家的婆婆虐待媳婦,我也是這樣的憤憤不平,然而有一天,那昔日強悍的婆婆死了,軟弱的媳婦成了一家之主,也是這樣的強悍,一說起話鼻孔朝天不住地哼哼,闊了起來。坐穩了婆婆的人,終有一天是要把當時憤憤不平的人踩了下去。

我忽然沒有來由地想起了剛立起的9.5米高的孔子像,曾幾何時,惶惶如喪家之犬,此時竟又闊了起來。又想起了被嚷著要從語文課本裏剔除的誰,曾幾何時,大人物也這樣將他抬得高高的。無論你願不願意,求不求人尊敬,你終究要被人這樣抬著,不如意時又摔下來。一語成讖,如今你確實摔下來了,灰頭土臉。孔老么這時提著鳥籠在北大裏遛鳥,不時眺望著廣場方向孔子的雕像,扔掉了魯迅的書,這時便也闊了起來,又要幫忙又要幫閒。
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的時候,隔著拆房那時已有十幾個年頭了。

24、
新的一年來了。
我幾乎是逃離我的家,在過完元宵後,那時也差不多要開學了。十幾年後我坐在電腦前回憶起那個晚上,是什麼原因使得女孩悲憤地要離家呢?是的,我想起來了,你一定還記得,那個母親是個高明的魔術師,她會變戲法。但是男人比她更高明,男人還會變心。那男人趁她不在的那會兒,把自己變到長椅上,長椅上坐著魔術師的女兒。男人起初拉著她的手,那個迷糊的小女生並未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男人說要帶她去看雪,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遙遠的北方;她搖頭。男人又說要給她很多很多的錢,她還是搖頭;男人說著說著,手忽然朝她胸前伸去……

她已經快要原諒魔術師把男人變到門背後的事了,悲憤之餘,又替那母親不值。她在同母親吵了一架後,哽咽著撂下一句話:“他連你的女兒都要……”她摔上房門。過了一會她聽到外面隱隱傳來啜泣聲。

這時她又可怕地回憶起某個晚上,她在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忽然感到有只手在她身上移動,那時她甚至聽到粗重的喘氣聲……隱形藥水一定是失效了,她在黑暗中看到了魔術師和她變來的男人,魔術師一定是忘了對她施以催眠術,以至她可以清醒地感受到在她身上的那只手的移動。恐懼一下子攫住她,她的心快要從胸腔跳出來。天哪!她想像著一個西瓜被奮力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她的疼痛在這片黑土地上蔓延。

她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擺脫了那只可怕的魔掌,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使它不發出一點聲音來。索性連鼻子一道捂上,永遠出不了氣好了!那個晚上,她在極度的焦慮和恐慌中度過。
過後她告訴自己,這件事一定是假的。現實中怎麼可能會發生那麼詭異的事呢?怎麼可能會有魔術師和隱形藥水呢?

她已經無心讀書了。她想著這時已離家千里遠在東北當學徒的哥哥。姐姐那台價格不菲的電視燒壞後,這個家愈發雞犬不寧,一個新年過得七零八落,念了一學期高中的哥哥也跟著輟了學。
25、

思前想後,她買了張明信片,準備寄給他。她暗戀的他在另一所高中就讀。她絞盡腦汁,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最後她寫了“坦誠相對”四個字。她並不是真的要“坦誠相對”,她巴不得很曖昧才好。也許是她口是心非,也許她是想提醒他什麼,讓他的態度明朗些,給她一句明白話,也好過她一顆心懸在那裏七上八下。

可是,他又怎麼會費心思去猜測一個與他無關的女孩的心事呢?因此沒多久,她便收到他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千篇一律的祝福語:學習進步!唉,是她話說得不夠明白呢?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的心從此孤苦無依。
感時傷春。

那時綿綿密密的一場春雨幾乎把她愁死。初夏時節,她收到一個男生的信。繆思女神為兩個熱愛她的人牽了線。男生說他最愛寫詩,女生那時的心事就是一首詩。他的信來得越來越密,信上的話越來越熱情,赤裸裸的,一點也不含蓄。她想像著一隻猴子尾巴著了火上躥下跳的模樣。

他的信有時會附上一首他寫的情詩,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火辣辣的,那是他對愛情的幻想。多年以後,她想到西方的人體畫。那是他詩中多次出現的,關於乳房,或者纖腰、大腿……每一個部位的想像;他的唇要落在她的每一寸光滑的肌膚上,從發梢吻到腳趾。她面紅耳赤,心慌意亂地合上信紙。她在信紙上看到一條蟒蛇緊緊地纏住一具赤裸的女體,緊緊地纏著她,直到她的骨頭寸斷,然後吸進腹中;她還看到一場熊熊烈火吞噬了那具女體,聽到每一寸肌膚被燃燒時發出的聲音……她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熱情的破壞力。每一個字都是挑逗,叫人去犯罪。
這個暑假,我離開了學校,並且永遠告別了校園的學習生涯。我的心躁動在這花樣年華,分分秒秒,無法消停片刻。

在一個秋天的午後,一個不速之客到來。那時我剛從地裏回來。
隔著幾座房子,跨過一條小溪,走在田埂上,那時我的心會感到安寧。我的口袋裏時常裝著一個打火機大小的收音機,耳朵裏塞著耳機,收聽來自海峽對岸的節目。我是否安於這樣清貧的日子?如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災禍,如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病魔,也許我能安于健康、平安而清貧的生活。然而很多時候,我們所無法擺脫的,往往不是來自災禍或病魔的威脅,我們最在乎的,其實是別人的看法。我們總說是為自己而活,然而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為自己而活?

什麼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在一個暖暖的午後,我挎著藍子,踩著鬆軟的泥土,摘一個菜或拔幾根草,在這一片綠色的田間打滾或酣睡?還是多年以後,同樣是一個暖暖的午後,我靠著床,床頭一杯檸檬茶,手中一本書,望著窗外四季變換的風景,默想著那個聽著廣播走在鄉間的小路或在夕陽下從山上放牧歸來嘴裏還叨著一棵狗尾草的女孩?

是的。可是那個在城市跌得頭破血流、在路燈下迷路的女孩呢?我為何總是不能或者不願想起她呢?
我想我又離題了。

那天我剛從地裏回來的時候,男生在我家已經徘徊了許久。他是按信封的地址找到我的家的。
我在這一刻為我的貧窮感到羞恥。我不止家徒四壁,那地是黑土地,凹凸不平,那牆是黃土牆,粗糙得隨時會蹭破你的衣服,那屋頂還會漏雨。我是否該為貧窮感到羞恥?就在幾年前,我穿著綴滿補丁的衣服,穿一雙露出半個凍得通紅的腳趾頭的破鞋,那時我是那樣的心安理得。但是,人不是要在犯了錯之後才感到羞恥的嗎?
可是這一刻我已經左支右絀、坐立難安,難掩我的慌亂。

男生帶來幾本書,無論多少年過去,她都會記得那些書:《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社會契約論》、《倫理學》。他還帶來他寫的一本詩集,說是要向她請教。他們面對面坐著,隔著一張方桌。一個焦慮,一個長情。她多希望他留下那些書立刻走,或者他根本就不該出現。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她是那樣的慌亂,以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眼看天快黑了,她簡直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留他吃飯,她是那樣的貧窮,又該拿什麼來招待他呢?如你所知,他後來走了。當然,出於禮貌,她也還是開口挽留。他在離開前說過一陣子他再來取書。她含糊地應著。

他大老遠送來的書,雖然那時我對於這樣的書名是如此的陌生,可還是草草地翻了幾頁。至今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句話: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由?除了放飛你的心,也許別無它法。那時我或許還在《倫理學》上看過這段話——“羞恥也正如憐憫一樣,雖不是一種德性,但就其表示一個人因具有羞恥之情,而會產生過高尚生活的願望而言,亦可說是善的,猶如就痛苦足以表示受傷部分還沒有麻木而言,則痛苦也可說是善的。因此一個人對於他的行為感覺羞恥,雖在他是一種痛苦,但比起那毫無過高尚生活的願望的無恥之人,究竟是圓滿多了”——總之我沒有任何印象,在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的時候,才慎重地考慮起貧窮和羞恥的問題,已是非考慮不可的時候了。當一個富人賺錢髒了手卻尊貴無比時,為什麼窮人卻要因為幹活髒了手而羞恥呢?

許多年以後,我想起了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一句話: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是啊!何況他擁有了全世界最勤勞的人民。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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