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失時代
父親在我背後揮舞著手臂叫:錢!沒有錢你拿什麼生活?什麼不要錢?喝水要錢,點燈要錢,吃飯要錢,什麼不要錢!沒有錢你就等著餓死。沒有錢……連埋葬你的那塊地也要錢!
27、
兩年前,或者說一年半以前,我在這個城市迷了路。那時候我站在街頭,一臉悽惶,我所在的鐘錶廠只是一個給人代工的私人小廠,在這座小城裏到處都是這種家庭作坊式的小廠。我不知道它坐落在哪一條路上,那個小廠連塊招牌也沒有,外表也看不出像個工廠的樣子。我幾次想招拉客的三輪摩托車,竟又不能。我只得順著原路又回到夜市,才和廠裏的同事遇上,她們那時正焦急地尋找。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是一個路癡,以為不過是偶然的迷路。
一年半以後,我又來到了這個城市。依然忙碌的客運站,這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服裝城,人們或背著或載著大包的服裝及服裝輔料,行色匆匆。汽車排放的尾氣,嘈雜的人聲、喇叭聲,令人欲嘔。第一次一個人離家。我站在客運站,一陣茫然,隨後,我雇了輛車,住到一家旅館。
97年的春天,陰雨連綿,我的心情也難得放晴。吧台的電視機一直播放著哀樂,這一年的春天,這個國家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件,那個心系著香港回歸的老人逝世了。旅館對面是一家小診所,一對老夫婦經營著。那天,我剛吃完飯回到旅館,看到診所的老嫗在電視機前落淚,我不由得詫異,於是問了她一句。“鄧小平死了。”她這樣答,見我茫然的樣子她又說:“我想起我們以前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唉,說了你們這代人也不會明白。”
靜默,不欲辯解我來自落後的農村貧窮的家庭。
電視上說,那個老人臨終前最大的心願是能夠看到香港回歸的那一天,這個國家盡最大的努力要延續他的生命,但是回天乏力,他帶著遺憾離去。這時離香港回歸還有四個多月。我忽然也感到悲傷,可惜壽命是無法贈送的,因此我也無法送出我四個多月的壽命。無論你是叱吒風雲的將相王侯,還是顛沛流離的販夫走卒,大限一到,腿一伸,只剩骨灰一把。
十幾年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卻無端地想起了武則天的無字碑。我們無法對槍聲思考,我們不知道子彈是不是還在飛。
28、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雜誌社記者。雖然找工作費了些力氣,但似乎還算順利。以我這樣的學歷,要找一份這樣的工作有些異想天開。從事一份與文字相關的工作,是我那時最大的心願。我還記得我15歲時,曾給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寫過一封信,不久後,我收到那位編輯的回信,她在信中勉勵我好好努力,而我拿著那封信看了又看,激動得淚流滿面。那時文學在我的心目中是那樣的神聖。這之後的一年裏,我省吃儉用花了許多冤枉錢參加各種文學賽和函授班,卻並未從中受益。
坐在一個簡陋的辦公室裏,翻著同樣寒磣並且顯得青澀的一份文學刊物。我的老闆之前也是個打工仔,愛好寫詩,便自籌經費辦刊。他是帶著夢想辦刊的,但事實證明僅有夢想的生活是遠遠不夠的,那些印出來的鉛字並不能變成飯讓他吃進肚裏。
在我進來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的工作其實是征訂和拉贊助。有人給我一份檔,上面寫著中華全國總工會幾個紅色的大字,以下是捐助性徵訂的內容。
最初有人帶我跑了幾天。我們每天走很多很多的路,爬上三樓四樓五樓……八樓,這些家庭作坊式的小廠,連塊招牌也沒有,你租一層我租一層,在這些裸露著鋼筋水泥的簡陋的廠房裏打拼。儘管寒磣和粗糙,卻仍掩飾不住民營企業的盎然生機。
我單獨跑過幾天,然而每次我來到一個工業區,那些灰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牆時常讓我感到挫敗,它們看起來是那樣的熟悉,常有似曾相識之感,然而卻又是那樣的陌生,七零八落幾塊不起眼的招牌,考驗我的判斷力。我總是弄不清楚我究竟來過沒有。南方的夏天來得特別早,三月還有冷意四月已覺得熱了。我有一個固定的搭檔,他是我的嚮導。
一個廠裏,常常是一家人齊上陣。見到我們,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一個穿著破牛仔褲的年青人,或一個坐在日光燈下踩著電動縫紉機的女人這時抬起眼皮說一聲“老闆不在”,繼續低頭忙他的事去了。我們時常遇到這種情況。有時旁邊會傳來“撲吃”一聲笑,有人說他就是老闆。
哪來的老闆!女人頭也不抬地說,“從別人廠裏拿點活來加工,混口飯吃罷了。”
見我們訕訕地站著,又問:找老闆做什麼?
她坐直身子,抬起臉來問話的時候,我看到她頸上帶著一條粗大的金項鏈,手上戴著幾個金戒指,身上系著幹活用的圍裙。
可否打擾幾分鐘?
有什麼事就說。對方顯得有些不耐煩。
能找個地方坐下來談一下嗎?
忙著趕貨呢!有時對方這樣說著,便不再理會我們。
後來我們學乖了,這時便會遞上印著“中華全國總工會”幾個大紅字的封塑的征訂檔,有時對方會答“不識字,看不懂”。有時是個大男孩,便帶我們離開廠房,去一間或粗糙或工整的辦公室去,問我們的來意,或打個電話把父親找來。
我也不懂,說是記者呢……我也不知道呢,說是搞什麼調查來著——哦,社會調查……是啊,我也不懂呢。
坐了一會,老闆過來了。有時帶著敵意,說他不是老闆,老闆出差去了,有什麼事等老闆回來再說就逕自走了。有時很客氣,遞煙送茶,問明來意。我們一面把征訂遞上去一面翻開筆記本做著記錄。
有雇傭童工,未成年人什麼的嗎?
沒、沒有。對方惶恐。
我們去過很多廠,發現這種情況還是很普遍的。
沒、沒有。
有些廠,污染很嚴重。到處都是垃圾,河裏也是,污水到處排放……
沒有沒有!那人驚恐地擺著手,我們就做幾件衣服,你說能有什麼污染呢?你們……是做什麼的呢?
哦,做點社會調查。我們隨口說。
調……查?那……這個檔……
中華全國總工會關於訂閱XX雜誌的。
沒說聽過……怎麼訂?
一份一年48元。
可不可以只訂一份?
你們工廠那麼多人,一份恐怕有點少了。
說實在話,沒有人看的。你也知道,工錢都是計件的,有時間都用來賺錢,外省人,出門在外,不就是為了賺幾個錢嗎?
那就訂個兩三份吧。
那……那就訂兩份吧。
順利的話,一天能訂十幾份,有時,只能訂一兩份了。而我們的工資,就是提成。之前約定有基本工資和路費補貼,老闆說過陣子再一起算。那些提成,除去坐車吃飯,已經所剩無幾了。為了省點錢,我們盡可能不坐車,有時候走到較偏僻的地方,或者吃飯不便的地方,有時是找著了菜館,卻已是下午三點了,人家都賣完了,於是只好聽任饑腸轆轆,饑一頓飽一頓。天氣火熱的時候,常常一天下來,我的腳在鞋裏已經泡得發白了,晚上回到宿舍,脫下絲襪,總是連皮一塊剝下來,把腳浸入水裏,疼得鑽心。晚上有時捧著工人們的來稿,即使生澀,也莫名地感到快樂。然而第二天又要忍著痛走上一天的路四處征訂。
這樣日復一日,直至幾個月後。老闆原先答應我們的基本工資和路費補貼忽然都沒了著落。老闆說他自己一家吃飯都是個問題,哪還有什麼錢補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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