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我被調到差生班後,我和全班同學一樣,為著一個共同的目的煎熬著:混到畢業。因為是九年義務教育階段,不能離開學校,學校還要求我們交了300塊的押金。而我無法開口告訴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母親我要退學的想法。
上課的時候,我心安理得地寫起小說來。我的同桌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反正班上沒有幾個人在讀書。大家都一樣,準備好破罐子破摔。已經這麼差了,再差下去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我的語文成績尚可,政治也不壞。中國的學校需要的是全面發展的人才,我只是個差生。
我還記得我曾在英語課上寫著小說,被老師察覺了,他走下講臺,拿起我的小說看了看,嘴角“吃”的牽出一絲冷笑,想當作家啊?
我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垂著頭一言不發。那時的我沉默寡言。當作家是我的理想。寫寫劃劃,已經成為我的精神寄託。我的嘴巴無法言說,所幸我還有筆。感謝生命,給了我一支筆!也正因為有了筆的言說,才使我今天依然活得這樣生猛。
寫字的人是很堅強的。在我長大後,我一直在想,作家應該是神經質和絕望的,脆弱和堅強的;脆弱得隨時隨地可能死去,卻堅強得比誰都長壽。
我的學生時代,我討厭所有的數學老師。不幸的是,我的班主任常常是數學老師。現在的班主任是我的代數老師,那是位個子瘦小的白髮斑斑的老教師,據他的妻子——幾何老師說,他原本是可以退休了,但是因為擔心我們換了老師會更跟不上課,所以堅持要把我們帶到畢業才退休。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這個嘮嘮叨叨的小老頭。有時我會想念他的白髮蒼蒼和他的苦口婆心,像個苦行僧,不把地獄度空誓不成佛。他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嘮叨,希望我們不要破罐子破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見得要讀書多好才有出息。他舉了不少各行各業成功人士的例子,據他說都是差生。我們是一些沒肝沒肺的人,通常左耳進右耳出。
有一次,班主任在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忽然整個人晃了晃,險些栽倒,他忙扶著講臺桌,才緩過神來。我們當時都感到驚駭。他只輕描淡寫,沒事,老毛病。
後來聽幾何老師說,我們的班主任患胃潰瘍,整個胃切除了三分之二,一頓只能吃一茶杯的東西,再加上低血壓,兩個班,一個上午四節課,吃不消。後來上代數課的時候,我便很努力地集中精力,想好好聽課,可惜未能如願,往往堅持不到一分鐘,我就人在課堂,心在操場了。
多年以後,當我的孩子也上學時,我才知道,其實沒有好學校或壞學校,沒有好學生或學生,只有好老師和壞老師的區別。在好老師的眼中,每個孩子都是天才,只要他的信念夠堅定,結果總不會讓他怎樣的失望。
有一天我去學校,從窗外往裏看,我看到老師用一根牙籤頂住孩子的上下顎,手裏端著滿滿一碗飯,另一隻手抓起一大把飯,塞進孩子的嘴裏……我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我看到了教育。
13、
或許是姐姐抽屜裏的書太厚了,《陳三五娘》那本書我終於沒看,但卻看過這出戲。只是稍漸長大,聽說我們鎮裏的人禁止戲班子演出這出戲。戲的結尾是說書生陳三最終抱得美人歸,攜五娘私奔,並納五娘婢女益春為妾。有人考據,說本鎮的人恰是益春後代。因為益春是偏房,乃至本鎮頗覺面子掛不住。
那些言情小說,我是躲起來看的,外面總是放著課本,裝模作樣好像很用功。《金瓶梅》也看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多個版本,看著並無淫穢之感,並且還為吳春梅的發瘋流下傷心的淚。然而多年後,一個畫面忽然跳進我的腦海:腦滿腸肥的張大戶把嬌嫩的花瓣一瓣一瓣撕下來,怵目驚心。而我忽然想起一個成語,辣手摧花。
14、
那時候,我們家已經住進了新房,原先的瓦房拆掉了,那幾間房子是土坯壘成的,一到夏天,南方愛下雷陣雨,過後經常發大水。母親擔心那土坯牆泡在水裏會軟化,哪一天坍塌。於是咬了咬牙把那房子拆了,蓋了幾間石頭房。幾年節衣縮食,東拼西湊,終於蓋起了石頭房,然而那房,還是每到雨天就漏雨,但總是免去了泥牆坍塌的顧慮。石頭縫隙間灌粘土,牆壁也上了一層泥,但仍凹凸不平,牆面粗糙,夏天的衣服單薄,往牆上一蹭就破。
沒過多久公路也很快修好了,水泥路面又平整又漂亮,路邊我家的新房卻顯得很醜陋,地是黑土地,牆是黃土牆,沒有錢裝門。每當黑夜來臨,那洞開的門就像怪獸的嘴,在反射著淡淡的月光的水泥路邊顯得陰森可怖。
那年初長成的我,對什麼都感到好奇。我曾經偷偷翻閱姐姐的日記,在她的少女時代,依稀喜歡著誰。在男孩生日那天,他們給他過生日,後來他和她去散步,男孩牽著她的手,在月下吻了她,那時她感到一陣暈眩。我看到這裏,趕緊把日記合上,心咚咚一陣亂跳。
姐姐後來要結婚了,新郎不是日記裏的男孩。母親托姨父從上海買了一台電視,價格不菲。婚期那天,一輛車來拉走了姐姐,母親哭得很傷心。我不知道結婚意味著什麼,從父親的嘮叨裏,我知道我們家少了一個賺錢的人。婚後不久姐姐跟隨姐夫去了外省,我們家著實沉寂了一陣子。
姐姐把她的嫁妝——那台價格不菲的電視留在家裏。她說她要跟姐夫去外省。推銷是我們那裏的傳統營生,男子離開學校後就去當學徒,幾年後積累了人脈和資金就自己出來做。至今仍有一支十萬人的供銷大軍活躍在全國各地。姐姐說那台電視沒人看會壞掉,她堅持把電視留在家裏,希望父母在勞作一天后,弟弟妹妹們在做完一天的功課後,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看看電視,說說話,其樂融融。
那台電視是這個家唯一的電器,在幽暗的房間裏它顯得很奢侈。
那時候還沒有有線,姐姐那台電視雖然有室內天線,但收視效果很差,彩色電視機的畫面是黑白的,而且滿屏雪花。我們有時會看上一會電視,但父母心間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這悄然增加的電費會不會使這個節衣縮食還債的家庭雪上加霜。那時電價很貴,一度要一塊多。每月交電費的時候,父親總是愁眉苦臉,慢騰騰地從衣袋裏摸出幾張又髒又破的紙幣,手指在舌頭上沾了下口水,細細地數了兩遍,才遞給那個滿臉不耐煩的收費員。收費員接過來,直接塞進包裏,“唰”地撕下繳費單,塞給父親,轉身就走。
有一陣子父親又進了工廠,做一名試水工,每天跟水打交道,夏天的時候還無妨,但那時是冬天,父親單薄的身子骨就有點吃不消了,整日裏咳嗽,父親只好辭了工回家來。這個家再度充滿了吵罵聲,在每一天,天不亮或者半夜,大年初一或者十五。
父親也像母親那樣打零工,但他幹不了母親的活,找他的人也就少。有一次父親做工時腳背被砸傷,出血不止,父親隨手撿了個塑膠袋,包紮傷口。幾天後,那傷口發了炎,父親走起路來有點跛,包工頭見他這樣,皺起眉頭,說了聲“哎呀你這樣不行”,騎著嘉陵摩托車走了。父親不得已,一路上嘮嘮叨叨去藥店,買了一支兩毛錢的慶大藥水,拔了根雞毛蘸藥水塗在傷口上。
父親不上工的時候,也沒閑著,時常荷著鋤頭挑著一隻筐去地裏,在他的兩畝薄田上兢兢業業地耕種,深深的勞作淺淺的收穫。
15、
忽然有一天,青春期來臨,我的褲子一片殷紅。母親大呼小叫,我驚恐萬狀。在母親眼中,初潮原來是那樣見不得人的事。沒有人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應該怎樣處理。一年後我上的《生理衛生》課,已經是馬後炮了。那一段時間,我又增添了幾分焦慮,在神經衰弱之上雪上加霜。直到姐姐從城裏回來,買了衛生巾教我使用,我才能出去見人。我因此對母親多了些怨恨。何以這樣自然的一件事,天要下雨,我要長大,在母親那裏卻是罪孽?
很多年過去了,我忽然沒有來由地想到伊甸園,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
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更使我對母親產生了怨恨。有一天,她的子女們撞見她和一個男人的勾當,母親那偉大的形象瞬間崩塌,再也經不起勾描。
16、
我的初中生涯至那時結束,我去姐姐的工廠打暑假工。也許我就將永遠離開學校。每天天不亮,我們都會被父母的吵鬧聲吵醒。“整天‘錢錢錢’的像狗叫!”母親這樣罵父親。
我們無言。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正在蛻變。
我在車站等車,車站對面一座小房子,斑駁的泥牆上用白漆刷著一行標語:堅持黨的基本路線一百年不動搖。鎮委宣。那行標語已經褪色。
我順利在這家電子廠安頓下來,每天努力做事,汗流浹背地工作,中午隨便吃一包速食麵,省時間又省錢,晚上總是半夜過了才休息。因為是計件的,為了多賺幾個錢我也會使壞。我每晚加班到很晚,質檢員已經走了,我還在做。雖然已經停止交貨,但是第二天,我將第一個交活,而質檢對我已經封裝好的貨表示無可奈何。我總是淩晨一兩點才睡,早上六點多就爬起來。
我在那個城市自我放逐,繁重的勞動使我成了一台機器。
我至此失去了奶奶的消息,只有在偶爾斷活廠裏宣佈放假的時候,我才得以空閒。我在霓虹燈下感受小城跳動的脈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聆聽人聲人氣,夜市裏攤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這一刻,我的心跟著城市的節奏跳動。這一刻,我意識到我活著,而且我很年青——啊!我是這樣的年青,我只有十五歲!我忽然想失聲痛哭,為我這樣的年少那樣的蒼老。有時我又喜極而泣,以為我老了也死了,不料卻這樣的年青。我曾站在我家的會漏雨的屋頂上,想像著我閉著眼睛跳下去,一個西瓜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血紅的瓜瓤四處濺射,而我的疼痛在那片黑土地上蔓延開來。
這個小城的前身是一個小漁村,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塔,人稱姑嫂塔。相傳800多年前,山下有一戶人家,父母過世後,兄妹倆相依為命。後來,兄長娶了妻,妻子很賢慧。雖然生活清貧,一家人卻過得很快活。有一年乾旱,糧食顆粒無收,這戶人家交不起田租,兄長被迫與新婚的妻子和妹妹離別,遠渡南洋討生活。
三年約期將至,姑嫂倆天天登上山頂遠眺歸帆,卻只見一片灰濛濛的海面。為了看得更遠,姑嫂倆每天搬石頭壘在山頭上。日復一日,石台越壘越高。終於有一天,她們盼到了自己的親人。眼看男人的船行將靠岸,忽然這時海面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巨浪打翻了船,男人葬身海底。想不到苦苦的等待,在觸手可及的刹那卻是生離死別陰陽兩隔!造化弄人,情何以堪?姑嫂倆肝腸寸斷,雙雙跳下山崖。後人為了紀念這對姑嫂,在山頂上修了這座姑嫂塔。
我從未去過姑嫂塔,只是遠遠地眺望過幾次。不知那姑嫂塔上,可有兩個相依為命的女子日夜遠眺著海面?
也許只有缺憾才能成就美。悲劇總是這樣震撼人心,而圓滿終歸於平庸。
我在這個小城做了一個多月的工,對這個城市我還是這樣的陌生,以至我只能用少年時代的回憶來填補接下去敍述上的空白。我曾經很努力地想要還原那段時間的記憶,但是無能為力,一台機器只會按部就班地幹活。我也曾在夜晚一個人獨自出去走走。我在夜市裏買了個霜淇淋,邊吃邊逛,一直逛到夜市的盡頭,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人眼花繚亂。
我記得我剛和堂姐來到城裏,那時的我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充滿了驚奇。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樓房,看板五花十色,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店員站在門口招攬顧客;寬闊平整的公路上車水馬龍,開著大排量摩托車的男孩一路飛馳,留下“四大天王”熱鬧的歌,路中間用柵欄和綠化帶隔開,兩旁的人行道上各有一排整齊的樹木;行人很多,衣著時髦,女人們還化了妝,穿著高跟鞋,當她們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能聞到一股或濃或淡的香水味。男人們穿著花襯衫、T恤和牛仔褲,露出胸前粗大的金項鏈;男孩們戴著十字架或子彈頭的首飾,或戴著耳環,或露出紋身的胳膊。
我在兩年之後再度來到這個活力四射的小城,我知道這個小城是遠近聞名的服裝城,在那時她還有一個令人眩目的名字:小香港。
我知道這裏不是香港,她離我家是那樣的近,我曾坐了兩個多鐘頭的車一路七葷八素顛到這裏——路是平整的,旅客是初次坐車,帶著驚奇、緊張和對前途茫然無措的心情上路。
17、
母親終於得知我在城裏熬夜打工的事。“你不要總是熬夜,他們說你總是加班到半夜,你還這麼小,怎麼吃得消呢?”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
母親又說:“我收到幾張錄取通知書,過幾天你要回來報名啊!再過幾天學校就要開學了。”母親的聲音這時忽然尖銳起來,像一管憤怒的槍劈劈啪啪,“你這個守財奴,大海沒加蓋,你趕緊跳下去死好了,別留在這世間害人!——那個老鬼……他掉進錢眼了,不要理會他,他就像一隻瘋狗,整天咬人。我在這裏打個電話,他也追過來罵人……”
我機械地掛斷電話,默默回到我的崗位上,拿起一個電子鐘,按上一根分針。
我想起我上小學四年級時,那是1991年,那時我11歲,哥哥12歲。有一天早上起來,媽媽發現哥哥的臉浮腫。媽媽忙帶哥哥去診所,診所的老醫生勸她去醫院。哥哥是媽媽的心肝,媽媽不敢拖延,忙帶著哥哥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腎炎。醫生寬慰說不是大病,只是要禁口,不能亂吃東西,香蕉、鹽什麼的都不能吃。從此哥哥要吃那些淡而無味的東西。
媽媽為此擔心了好一陣子。哥哥是她唯一的兒子,雖然是買來的。
母親在生下二姐後,生了個兒子,但是不滿半年,那孩子就夭折了。在我長大後,母親多次跟我提起這件事。母親說她那時整天哭,眼睛差一點就哭瞎了。不久,母親又懷孕了,並且在物質極度貧乏的困境下生下了我,母親說整個月子她就只是哭,她說她怎麼會那麼歹命,老天也不憐憫她,讓她生了一個又一個的女兒。
“我懷你的時候,那時在抓計生,我東躲西藏,差點就生不穩了——要知道是個女兒,我就不生了,讓他抓去打掉算了,也不至於差點把命送了。”
母親說她生下我沒幾天,村裏就把她抓走了,要結紮。母親說那時她患了膽囊炎,因為成天哭,又沒有吃的,身體也很虛弱,醫生說是不能結紮的,一個不小心要把命送掉。可是村上堅決要她結紮,說她已經超生了,在這個時候結紮都嫌晚呢。
醫生說:這個時候結紮會死人。
村上說:她已經超生了,這個時候結紮都嫌晚了!
我正想著一隻雞同鴨講會是什麼情形時,母親說,還好,我命硬,沒死。
不論是雞同鴨講還是鴨同雞講,反正母親就是被結紮了。而我又想起小時候看到閹豬的那一幕。我不知道女人被結紮和閹豬有什麼關係。我也知道不是一回事,可是總覺得也沒什麼區別。如果一定要說有區別,那就是豬身上的繩子是看得到的,而被綁在手術臺上做結紮的女人身上的繩子是看不見的。
在我三歲那年,有一對夫妻帶著一個男孩上我家來,那個男孩後來成了我哥哥,媽媽東拼西湊借了錢把他買下來了。我們家自此債臺高築,母親便起早貪黑做工種地來還債。可是不論多麼辛苦,母親都覺得快樂,母親說她的人生終於有了盼頭。
哥哥生病後,母親時常背著他去看醫生,母親背著他像背著一座山。
這其間哥哥的父母來看過他一次。母親說那對夫妻是海邊漁村的人家,“真是可憐!”好幾次母親跟鄰居說起那對夫婦帶孩子過來賣的情形,“那天他們帶了孩子來,我剛去地裏摘菜回來,準備切了給豬吃,那對夫妻說,這麼好的菜給豬吃很浪費,他們家連黃的菜葉都吃不上。我就不好再切了。那個男人蹭過來,從菜藍裏拿了一把菜,隨便洗了下,放到鍋裏煮,油也沒放,就加了點水,放了些鹽,煮開盛到盆子裏,夫妻倆一人一盆,吃得‘唏唏疏疏’,一下子碗就見光了。嘖嘖,你說咱們窮,比咱們可憐的人也很多啊!”
“不窮能把孩子賣給你嗎?”
“是啊!那時我還真是心慌,我想這孩子會不會是拐來的?哪有當父母的把孩子賣掉。”
“那是真窮,你想那男的腿又瘸了,也幫不上忙,女人的腿也不利索,還有三個孩子——好在三個都是兒子,要是只有兩個兒子,也捨不得賣呀!”
歌哥上學那一年,他的父母來看他。母親讓我去找哥哥,哥哥回來後,卻並不認識他的父母,當那對夫妻要和他親近的時候,哥哥嚇得跑進房裏,躲到床底下說什麼也不肯出來。
這對夫妻就從包裹裏拿出從老家帶來的爆米花和香蕉哄哥哥。他們背著那些東西跨了一個省來到我家看哥哥。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哄,哥哥都不肯出來。女人坐回椅子傷心地掉了一陣子淚。
最後他們只好說要出去走走,他們離開後,哥哥才從床底下鑽出來,拿起爆米花和香蕉狼吞虎嚥起來。
我無法想像這對夫婦離開我家時的情形。母親說,這對夫妻要走的時候,哥哥已經躲出去了。
母親對奶奶很不滿,母親說奶奶偏心眼,對她的寶貝兒子一點也不疼愛。母親說這個孩子不是親生的,她已經很怨歎了,老人不應該再厚此薄彼。母親說,好幾次,吃午飯的時候,她看到奶奶的幾個孫子扯著奶奶的褲子要奶奶喂,幾個孫子奶奶都喂幾口,可是對她的寶貝兒子奶奶卻吝嗇到一口也不肯讓他吃。
請原諒我這樣語無倫次,因為母親在說這些話時很激動。
為此父母還吵過幾次架,父親說這是雞毛蒜皮大的事。母親就抹著眼淚說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
哥哥生病後,桌上的那盤菜總是分成兩份,那份淡而無味的菜是哥哥的。母親淌著眼淚笑著說,她的兒子很懂事,從來不吵也不鬧,雖然他吃的東西那樣難以下嚥。
也許是身體不好的緣故,哥哥自小承擔的勞動就比我們少。兩個姐姐總是很認分地做事,而我和哥哥年紀相仿,我經常指責哥哥不勞動,媽媽偏心眼。一家人去割水稻,媽媽總要讓哥哥多休息;一家人去山地挑稻草,媽媽總叫哥哥少挑點,還讓他早早就回家。小時候,我們經常上山撿些柴火,捆紮了挑回家晾曬。印象中,哥哥似乎很少做這些事。我為此時常和哥哥吵架,每次母親和姐姐打我的時候,我就哭著說她們偏心,像母親指責奶奶偏心那樣。
為了給哥哥治病,我們家更節儉,但無論生活怎麼拮据,母親總要想方設法給哥哥弄點補品。母親說哥哥太瘦弱。
我們家的稻穀吃不完,但每年都要糶出好幾擔;家裏種了花生,榨了油,就都賣了,母親只留下一點給我們解饞。
那時我們在長身體,每天都覺得餓得慌,像餓鬼投胎。家裏時常煮稀飯,騎上三公里的腳踏車,再爬上一條長坡,半個小時的早讀課一過,已經餓得眼冒金星了,接下去的四節課,聽得無精打采。回到家做完飯,我時常會用勺子勾一碗乾飯,就著幾條鹹蘿蔔吃。有時吃到一半母親回來了,這時她會微皺著眉頭笑著說:“想吃乾飯你不會煮乾飯嗎?晚上煮乾飯吧。”
18、
1995年的夏天,我在打暑假工的那個城市迷了路。那時我吃霜淇淋逛夜市,逛到了盡頭又折回來,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準備回廠裏。
路越走越陌生,然而又似曾相識。我抬頭看著夜色中閃爍的霓虹招牌,對面是一家生猛海鮮館,頭頂上是一面巨大的招牌,用中英文標示迪廳,隱約從裏面傳出蹦迪的舞曲聲。我環視周遭,睜大眼睛試圖辯認出回去的路。然而徒勞無功。於是我又折回夜市,站在我剛拐過來的十字路口。我努力在腦海中重播我從廠裏走到夜市的那一幕,隱約記得我走過一段路燈昏暗的路,在我剛從宿舍出來時。我極力搜尋每一條小巷或每一個路口,一切既陌生又似曾相識,陌生得使我惶惑,我曾走過這裏嗎?卻又似曾相識般的熟悉,我似乎走過這裏。也許我曾經來過這裏,可是我從哪里來到了這裏?我為著什麼來到了這裏?我什麼時候來過了這裏?
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上。我只是想要找回去的路,可是問題卻越來越多。
我隱約記得我經過一家“XX豆漿店”。路人行色匆匆。我迎著一個婦人走過去,快到她跟前時她卻靈巧地避開了我,於是我保持著張嘴的姿態。我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終於又朝另一個行人走過去,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卻先搖著頭一面自顧走開了。
進來看一看,瞧一瞧,外貿服裝,款式新穎,價格便宜……”店員站在門口熱情地招攬顧客。
我走上前。店員對路過的人說:“小姐,進來看一看吧。”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進店裏。明亮的櫥窗,試衣間前的穿衣鏡裏冷豔的小姐衣著華麗,射燈把店裏的每一個角落照得通明。我從穿衣鏡的角落裏看到自己那頭顯得淩亂的短髮,嘴唇上殘留著白色的霜淇淋,一張素得發青的臉,一件領口搓洗得變形的發白的T恤,一件過時的牛仔褲,一雙黑色的闊頭厚底皮鞋,鞋頭的皮磨得很粗糙,像母親的手掌。我就這樣突兀地出現在那面穿衣鏡裏,成為一個衣著華麗的冷豔的小姐的背景。我們站在鏡中拼成一幅不倫不類的畫。我隱約感到有束嫌惡的目光
鏡中反射出來,掃了我一眼。我忙轉過身,假裝看身前那排貨架。
“看上哪一件?”一個小姐問,與此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瞟了我一眼。
“隨便……看看。”我的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在她走開之前,我忙鼓起勇氣問,“請問小姐,你知道‘XX豆漿店’怎麼走嗎?”
“往前走,遠著呢。”她走開去招呼別的客人。
我只好道著謝走出來。
街上燈火通明,車水馬龍,背後是小姐熱情的招攬客人的聲音。那泛白的路燈照著我,隱隱感到有一絲寒冷。
往前走?前是指這個店門對面?顯然不是,那面也是一排店,但沒有豆漿店。那麼這個前究竟是這條路的哪個方向?我走過的夜市那邊還是繼續朝前?我站在路燈下感到茫然。我不止分不清東西南北,現在更是連前後都分不清了。我沒有勇氣轉身問那個招攬客人的小姐。我猶豫了一下,仍然朝前走。我走了很久,終於看到那家豆漿店。我在附近想找我來時的路,然而周遭的一切竟又是這樣的陌生,並沒有一段路燈昏暗的路,旁邊也照樣繁華,從對面一家歌廳裏傳出熱鬧的歌聲。我迷路了。我站在街頭,像置身茫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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