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

路  癡 (八) 洪梅抒 著

32、
九八年對我來說是個傷心年,我在這一年的春天遇到我的初戀男友。是否愛情會讓人變得愚蠢?但我何曾有過愛情呢?性與謊言,男人所能給的就是這些。

許多年後,我回頭看這段愛情,其實真的假的我已經不太在乎了,只是它並不美好。我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曾有過一次真正的愛情。

我愛他嗎?十幾年後我已經無法確切地回答這個問題了。即使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消耗。那時候,我固執地相信一個男人的胸膛會是女人的避風港,如果他要娶我,我也將嫁給他,雖然我只有十八歲。我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哪怕平淡一點也無妨,我的心已經流浪得太累了。累到不願再多走一步,哪怕前方風景如畫、美侖美奐。我要抓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只要有誰願意用懷抱收留我,我將沉沉睡去不願醒來。

我住在一家旅館裏,旅館在一條小巷。小巷裏總有幾個女人濃妝豔抹,或倚牆左顧右盼,或坐在半開著的門裏,翹起一隻穿絲襪的腿,仿佛隨時要伸向窄巷,絆倒誰。每當有男人走過,女人便低聲招攬生意:做麼?有時男人並不答應,腳步也不曾放慢,女人便低聲惡狠狠地咒駡了一句。男人有時會在這時停下腳步:多少錢?女人報了價,這時兩人或默契地離開或討價還價。對於這個古老的職業,在當時我只感到恐懼。於是便垂著頭加快腳步,生怕被誰從後面趕上來拽著不放。

我時常感到焦慮,神經衰弱以及失眠一直伴隨著我。我坐立難安,也無法思考。每當我一想起事情的時候,便整夜無法入睡或者淩晨三四點才疲倦地睡著。

我去城裏時已過了人才交流會的時間,我只得求助於職業介紹所。
我在那裏認識了我的初戀男友。他長得高高壯壯,鼻樑上架著一幅眼鏡,說話半真半假。年紀和我一樣,確切地說,我大他半年,但是他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談不上成熟。至今我想不起他有什麼吸引我的地方。只是兩三天后,我們便熟識了。而我放棄了去郊區的公司面試的機會。
有一天,他到我住的旅館去,他在我耳邊說著情意綿綿的話並且吻了我。沒有什麼觸電的感覺,連那些情話也顯得幼稚,也只有十八歲的人才會說會相信。

其實我也並不相信。也許那時候我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懷抱。無論是假裝愛著,還是只想得手,都已無關緊要。

我想我真的累了,從十歲到現在。

我把我小時候的事都和他說了。
“你不會騙我吧?”
“不會。”他充滿憐惜地說,“你過得太苦了。”

他說他要回去,那個城市有他的妹妹,他去安排一下,讓我過幾天再去找他。而我輕易地答應了。男孩和女孩都居心叵測。一個沾沾自喜,一個半推半就。我不想去預料會發生什麼。不論發生什麼,那時我是一個宿命論者,聽天由命。

我回了一趟家,在去之前為去或不去而神經衰弱,失眠了兩個晚上。
他的家在農村。我去他要我去的那個城市。他帶我去見了一個女人,年紀比他大些,現在我已經沒有了印象。之後他帶我乘輪渡去一個海島,那裏有他的妹妹。他說是他的義妹。

他的義妹比我們小一歲或兩歲,身材成熟飽滿,而我是這樣的單薄,像一張蒼白無力的紙,幾點風雨就要打碎。
接下來發生的事,如你所知。她那時其實很疲憊,神經衰弱和失眠折磨著她,她的氣色很差。在關上門後,他的身體迫不及待地覆蓋在她單薄的身上。而她是那樣的疲憊,渴望睡眠的黑夜將她吞噬,毫無知覺。直到一樣尖銳的東西猛地刺入她的身體,像一道閃電撕裂無邊無際的夜,而她在顫慄,有什麼東西剝落,鮮血淋漓,怵目驚心,初戀的疼痛在大地上蔓延,無休無止。淚水漲潮一般湧上來,湧到喉頭,並從眼角滾滾而下。
甜蜜或者幸福,說了千年的謊言,在那一刻被他戳破。
而女人將收拾殘局。
床單上一灘血跡。

他的妹妹在這時進來。她端著來不及塞到哪個角落的臉盆,面帶尷尬。
隔了一會,他的妹妹笑了笑,笑容似乎帶著某種深意。“放進洗衣機就好了。”她說,聲音輕柔。這時聽到樓下有人在喊她,她不耐煩地大聲應了句“知道了”,轉身飛奔下去。
有一個晚上,他陪他的妹妹唱孟庭葦的“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唱得百轉千折: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為何每個妹妹都那麼憔悴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啊 為何每個妹妹都嫁給眼淚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啊 我的哥哥你心裏頭愛的是誰
那時我走到門口又退出去了。

在離開那個城市後我忽然想到,其實那晚唱“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的人是我。我是姐姐。但是他不是還有一個姐姐嗎?那麼我也還是妹妹。誰知道是誰呢?賈寶玉的姐姐妹妹那麼多。

之後,那個晚上的事,我沒有印象。我想也許波瀾不驚,於是相安無事。

兩天后,我決定要走了,初戀男友一定要我多留幾天。幾天後,我終於忍耐到了極限,於是離開了。臨走前一個晚上,我忐忑不安,輾轉難眠。我問他什麼時候會回我們所在的城市。他說他要回一趟家。我想要一個確切的日子,他說大概十天吧。

我忽然感到害怕,我想起第一次初潮母親氣急敗壞地對我大聲叫駡,好像初潮是一件多麼見不得人的事。然而天要下雨,我要長大。

“我已經不是……你會對我好嗎?”
“會的,我會愛你的!”他的身體湊過來,“我發誓!”
“你真的不會騙我嗎?”
“你看我像會騙人的人嗎?你看著我的眼睛啊!”
“你長著一張騙子的臉。”我說。
“你……”他笑起來。
33、
我又回了一趟家,覺得我的家好像有些不一樣了。但我說不出有什麼不一樣。那時快中午了。母親見到我就說,你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回家?上次你回來的時候,你奶奶身體就不好了。
奶奶?一絲不祥掠過我的心頭。奶奶怎麼了?
你走後沒多久,你奶奶……就去世了。

而我這時才發現母親身上帶孝。我扔下母親,跑向奶奶住的地方。身後傳來母親的聲音:等下要吃飯了……
鄰居們向我打著招呼,我無暇回應,直奔奶奶的房前,那時門關著,沒有上鎖,我用力推開門,一面叫著奶奶。房門大開,一股帶著黴味的陰冷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房裏的一切擺設依舊,那張床空了,紗帳、席子、棉被都不見了。像張紙一樣鋪在床上的奶奶沒有了。

奶奶死了?
是的,奶奶死了。

我們曾休戚與共,一起被咒駡,一起被吐口水,一起被扔白眼。以後再也沒有人咒駡我了,因為奶奶這個累贅已經沒有了。

我在這間房裏看見了奶奶褐色的眼睛,奶奶說,可是過去我還可以幫你們做好多事。你們這些孩子小的時候,我總是要背著你們,我的背一半是床一半是茅廁,每天都是半邊幹半邊濕,東邊出日西邊雨。現在不行了,老了,沒用了……

奶奶說,炎熱的夏天一到,她的背就起泡,那些泡總是破了又長,長了又破。奶奶說冬天一到,風呼呼地刮進來,她的床打了個洞用來排泄,身下總是涼嗖嗖的;床邊的那堵牆有一個用來通風和採光的洞,半邊堵著石頭,風對著床呼呼地吹;奶奶說,高高的門檻下也有一個洞,堵著一小塊石頭,天井的風就從那裏吹進來,寒意直侵骨髓。

我坐在床沿邊聽她嘮嘮叨叨,神情恍惚。
奶奶又說,影啊,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我終於無法抑制我的眼淚,我壓抑了七八年的屈辱在那一刻化作淚水狂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哭誰,奶奶,還是我?是否在這一刻,我們都解脫了?

我不知道死亡是否正如培根說的是進入黑暗,那將使我感到害怕。奶奶長眠于黑暗潮濕的墓穴中,不久後她的肉體還將被蟲子和土地分解,而我不知道是否有靈魂的存在,肉體卻已經在消亡。
奶奶的靈魂擺脫了肉體的束縛,那麼她的靈魂將要到哪里去?

我們無法死去一回再來回答這些問題。不必說還有那傳說中的孟婆湯。多年後在一次祭祀中,伯母拿著香念念有詞,請那些死去的親人都來用餐。鄰居經過,說道,無有之事,真要出來吃飯你們都嚇得靈魂出竅了。
我無法求證。我常常能看到奶奶那雙褐色的眼睛,含著哀怨。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在奶奶活著的時候買一輛輪椅,推她到處走走,看日出或者夕照,看綠油油的田野,鴨子跳進清澈的河水,看學生上課下課。

那天一個老嫗被哭聲驚動了,她和奶奶住在這座閩南舊式皇宮起大厝。她說奶奶的葬禮也很隆重。是的,再窮的人家葬禮也不會寒磣,鼓樂隊是必不可少的。她說奶奶是幸福的,葬禮上她的兩個曾孫身穿大紅衣服,提著喜氣洋洋的紅燈籠走在她的遺像前。葬禮前奶奶是否見過她的曾孫?在她那間陰暗潮濕空氣污濁不見天日的房間裏。
我無法得知死後她是否幸福,我只知道她躺在床上那八年,一日一年長。

我徘徊到河邊,河壩已經填了土,並且長出了草,東倒西歪,人們在河壩上踩出了一條小路。九年前的某個蒼茫的夜幕中,我坐在河壩上,仰著頭要看清天上的星星,有人說,星星是死去的人的眼睛。多年後我再次坐在河壩上,那時星星是奶奶的眼睛,那雙褐色的眼睛至今還是憂慮的,奶奶的聲音顫巍巍地傳來:影啊,你說我為什麼還不死呢?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34、

走前我跟母親要了些錢。母親小心翼翼地瞞著父親:“那死鬼知道了會罵死你。你還是踏踏實實地找個工作

吧。”

父親已經出院了,醫生說他必須休息,不能太勞累。父親沒有出去工作,還要花錢補身子。他的心情很壞。我的脾氣也很壞,我和父親吵了一架後,又來到了那座城市。

我還是住進那家旅館。神經衰弱依然伴隨著我,有時太陽穴會莫名地抽痛,一下一下的,像被敲打的木魚,夜不能寐。

有兩個晚上,很晚的時候,忽然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像個暗號。

我屏著氣,握著拳頭。我想像著毒販在做生意,想像著有人要破門而入作奸犯科……想像著一切可能。這時我頭痛得更厲害了,有人在敲打著每一條神經,一下一下的,直到把它敲斷。那些神經像五線譜,掛著沉重的音符,不堪重負,有一天它將斷裂,那些音符摔下來,像一個西瓜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鮮紅的瓜瓤四處濺射,而我的疼痛將在這片黑土地上蔓延。琴弦斷了,鋼琴彈不出一個音符。火車鳴著長笛開過來,把海子軋成兩半。他的肢體呈大字躺在大地上。詩集被刮得滿天飛,一頁頁像黑蝴蝶融進了夜幕。黑暗俯下身來,吞噬孩子氣的笑容。

熬到第二天,洗臉的時候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服務員:“昨晚有人敲我的門,不知道誰呢。很晚了,我沒有開。”
“這樣啊……哦,那是小姐。”
“小姐?”
“是啊!這裏住了一些小姐。她們可能以為你是男客。”

我松了口氣,又有些惱怒。

我進了一家報社駐這個城市的記者站,也有說是資訊採編站。他們編著一份報紙,紙張都是厚厚的銅版紙,彩色印刷非常精美。

“在這裏主要做些什麼?”有一次我問文員。
“你以前不是也在雜誌社做過嗎?”
“那時主要是做征訂。”
“我們這裏不用征訂,做廣告。”
“不採訪嗎?”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來說:“有啊!”

我看到報紙上有很多企業和企業家的報導。”我說。
“是啊!就是採訪啊。”

那時我不明白採訪就是有償新聞。我問:“報紙發行量是多少?”
“你說哪份?”
“我們的報紙啊!”
“總社的報紙有好幾十萬份。我們自己做的這份銅版紙……你就隨便說個數嘛!”
“隨便說個數?那……那是多少啊?”
“比如……你說個一千份嘛!”她不耐煩了。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終於沒有開口。我提不起多少興趣做這份工作。然而還是在市內轉了幾圈,去了一家茶行,聽我花言巧語一番,他做了半個月的報花廣告,而我喝了一肚子茶。
星期五,我進去後開了第一次會。老闆對我的表現不太滿意,我進去已經一個多月了,業績不理想。老闆在會上說:“要知道,你們要賺錢,就得靠業績,你們拿的是提成。拿破崙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加油啊!”

我後來聯繫了一家企業,老闆答應說接受我的採訪,於是我們約定了時間。我沒有相機,也不懂得攝影。我找那個胸前掛著相機的同事,那是個陽光男孩,戴著棒球帽。他一口答應了。公司的會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帶我一起去吧。”

你也要業績嗎?”
“我也想去呀!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聽說他們兩個是男女朋友。也許男友跟我在一起她不放心吧。
“好啊!那就一起去呀!”

那次業務做得非常順利,那是我從業來最大的一單業務。我決定回一趟家。我告訴同事,我不想回單位了。
“不回單位?”她詫異地問。
“不是不回,先回一趟家。”
“噢,什麼時候回來?”
“一周或十天吧。”
“好吧,那就一周後見。真是不好意思,還讓你掏路費。”
“不好意思的是我,讓你們跟我跑了一趟。非常感謝你們!”

那對情侶相視笑笑,男的說:“那你回去吧,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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