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

路  癡 (九) 洪梅抒 著

35、
我坐車回去。天橋上立著一面巨大的廣告:深化改革,與時俱進。市政府宣。車上的電視播放著新聞,報導雅加達排華事件。暴民們沖進華人的商店和住宅打砸燒搶、姦淫擄掠,手段極其殘忍,千余華人被殺,全世界為之震驚。過去,他們曾屠殺了50萬華人。拿破崙曾輕蔑地說:意識形態家!而我要歌頌拿破崙的輕蔑。
人們或聽著耳機,或看報,或打磕睡,或驚愕或茫然。

窗外陽光很熱,隔著一層玻璃和窗簾的車廂顯得陰暗,有絲絲涼意。
那幾天電視上低調地播放著雅加達騷亂的新聞,輕描淡寫了千餘人在騷亂中喪生和少數暴徒向華人施暴,政府關注了一下。

我找到的報紙,報導千篇一律輕描淡寫。那時我在構思一個小說,準備寫一個萬歲國版的天方夜譚,可惜那時我沒有電腦和網路,所以寫出來的很粗糙。多年後,我坐在電腦前重溫這段歷史。
他們說,曾經,有30萬人被清洗。
他們說,政治意識形態……。
他們說,是家裏人帶了人來清洗。

那時我正讀著《孟子》: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那時,每個字都刺痛著我的眼睛。

我至今還在寫著“人”。他們說一撇一捺你都寫不好?是啊,我用了五千年的時間,至今連“人”字都寫不好。十幾億雙眼睛盯著你,你寫不好,他們就會絕望。他們說,哪怕你用金子堆成一座山高,你寫不好“人”字,你永遠都站不起來;你站在金山上,可是你比誰都矮。
多年後,我翻開了那時的稿子,修改了然而還是粗糙。

萬歲國之天方夜譚 雅加達篇
大陸曆1998年5月13-14日。
這兩天,全世界震驚了。有一個城市將要受到詛咒。
在岔道口,暴民們把華人的頭砍下來,或把孕婦的肚子剖開,把孩子挑在紅櫻槍尖,就變成一件漂亮的裝飾品;或用刀在他們身上千刀萬剮,要剮到三千多刀才叫他死去;幾個或十幾個人輪奸一個女人,然後要在她的下體捅上一根木棍,最好從嘴巴捅出來,或者乾脆把下體連帶子宮扯出來,五臟掏出來,要做成木乃伊,還能得到很多2萬印尼盾。

他們用一條繩子將許多個2萬印尼盾串成項鏈,掛在胸前。每一個印尼盾的硬幣上都記著他們的功勳:硬幣的正面是一個被剝光衣服的萬歲國女人,一頭野獸騎在她身上施暴。
暴民們穿著軍靴,員警到現場保護暴民施暴,欲蓋彌彰地上演了一出掩耳盜鈴的醜劇。
那時連天國的神也要憤怒:
萬惡的暴徒啊,
你將受到詛咒,

唯有地獄那焚盡一切的熊熊烈火能夠洗去你手上的鮮血;
雅加達,那受詛咒的城市,
你從此被釘在人類文明的恥辱柱上,
只有十字架上的基督再為你死去一次,
才能救贖你的罪惡!

消息傳到了萬歲國,萬歲國抗議部表示不干涉別國的內政。

正要遊行的學生們沸騰了,臉上帶著悲憤之色。半年無事正愁著沒有熱鬧看的萬歲國的人們這時紛紛圍攏上來。沒多久,便聽到一陣馬蹄聲,有人騎著高頭大馬過來,威風凜凜,前邊的人喊一聲“聖旨到”,人們齊刷刷地跪了下去。有個學生跪得慢了,挨了老師一拳,於是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聖旨上大概是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外家難管內家事。學生還是讀你的書去吧,大夥該幹嘛幹嘛去,也別湊熱鬧了。
人群中許多頭上盤著辮子的人議論紛紛。

“是啊,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難不成娘家的人還能追到婆家去打人?”
“死了倒也乾淨,反正他們早已不和咱們一條心了。”
“那是!誰叫你移民?不移民你能死嗎?母親都拋棄了,這種禽獸死了也活該。”
“才死了一千多人,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不是。中國什麼都缺也不會缺人,你說要是這也能借的話,我們借出一億人去死,不是連計劃生育都不用搞了嗎?”
“妙啊!”有人拍手。
“等著瞧!等我的無敵辮子功修煉到火候,”也有人憤憤不平,“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要讓他們跪下來磕頭認錯叫爺爺!”
“散了散了……”

人們於是紛紛散去,不料這時忽然有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來,由於激動,那聲音還帶著顫抖。
“起初,他們抓共產黨員,我不說話,因為我是工會會員;後來,他們抓猶太人,我不說話,因為我是亞利安人。後來他們抓天主教徒,我不說話,因為我是新教徒……”
“別念了!快把嘴巴閉上吧!”老師在一邊氣急敗壞。

然而宣旨的公公還是察覺了,尖細的聲音響起來:“誰?剛才誰在說話?”
“最後他們來抓我,已經沒人能為我說……”學生的嘴這時賭上兩三隻手。
校長看到幾個老師推著學生進了人群,擦了把冷汗,陪著笑。
“你要當心這些學生。”
“放心,成不了氣候。”
“話可不能這麼說,這種人的嘴巴可比百年不遇的大水危害要大得多,不可小覷啊!你一定要看好他們的嘴,嚴防死守!”
“是是!嚴防死守!”
“不過,也要好好安撫一下,恩威並施嘛,這才是長治之計。”
“那是那是!”

生都散去後,萬歲國的人們這時也只好散去。
一個長辮子老爺模樣的人,手提著鳥籠,不無惋惜地歎著氣:“趕了個早,卻撲了個空,連熱鬧也看不上……”一面哼起曲來:“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籠裏的鸚鵡也這樣唱道,逗得幾個人哈哈大笑,都叫起好來。
“這算什麼?我的鸚鵡可是會唱最新的流行歌曲。”長辮子的老爺不無得意地說。
“唱一個!唱一個!”大夥叫。
“還不信?寶貝兒,來一個今年春晚最紅的歌曲給他們開開眼界!”

鸚鵡倒也機靈,這時便張嘴唱來:

今天都是好日子
千金的光陰不能等
明天又是好日子
趕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好!好!好!……”人們都鼓起掌來,讚不絕口。“好樣的!明年該讓你的鸚鵡上春晚表演了。”

萬歲國後來從倉庫請出老祖宗發明的嘴套,這種嘴套形狀酷似我家鄉套在牛嘴上的牛籠頭,用來防止牛偷吃莊稼的。萬歲國的“防川牌”嘴套用竹篾編成,又像口罩,兩邊各系一條繩子,戴上每一個人的嘴,關得嚴嚴實實的,只有吃飯或唱“咱老百姓啊,真呀真高興”的時候才摘下。
36、

我從家裏又來到了這座城市。當母親問我要不要帶錢的時候,我說不必了。父親在我背後揮舞著手臂叫:錢!沒有錢你拿什麼生活?什麼不要錢?喝水要錢,點燈要錢,吃飯要錢,什麼不要錢!沒有錢你就等著餓死。沒有錢……連埋葬你的那塊地也要錢!

我興沖沖地回到採編站。我尋問會計的去向,文員說辭職了。
辭職了?雖然有些驚訝,也沒有多做猜想。那現在誰做財務?

我暫代。文員說。
我提出要支出提成。

你有業務?沒有你的記錄啊。
怎麼可能?我說上周我還和誰一起去了,那家單位叫什麼。
她查了一下說,沒有我的記錄,但有我說的那家公司,不過收據不是我開的,合同也不是我簽的。提成已經領走了,一分不剩,正是跟我同行的那個戴棒球帽的男同事。

那他在哪呢?
他和他女朋友一起辭職了。
我忽然想起他的女朋友就是會計。

我默默離開採編站。我在烈日下走著,眼前發黑。一條魚在熱滾滾的油鍋裏撲騰著,半邊肉都燒焦了,冒出一陣陣青煙。我又餓又渴又累,現在更是連垂死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想找一處地方坐下來。我看到流浪漢被從那些漂亮的櫥窗下趕走,櫥窗一個挨著一個,怎麼走也走不到頭。

於走到頭了,卻是岔道。我站在街頭,沒有行人,車輛行色匆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每一個櫥窗都光可鑒人。今天,我丟失在岔道口。我丟失在這裏,好心的人啊,你要把我揀回去嗎?今天,她無處歇腳。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我在德令哈……德令哈……
那時海子面朝天躺在鐵軌上,一輛火車呼嘯而來,將他軋成兩段。那時他的疼痛在黑土地上蔓延。而詩集一頁一頁,像黑蝴蝶翩躚隱沒在黑暗中。那麼優美。一個幽靈跳著芭蕾,在夜的懷抱旋轉。那麼空曠。你走在岔道,那麼空曠。而你只有戈壁,憤怒或者絕望時,你要拾起石頭。你只有石頭。
37、

那天我只吃了一頓飯。我口袋裏還有五毛錢,我不知道我能用它來做什麼?一塊甘蔗也要一塊錢。那天晚上,我回到採編站。我在這裏已經呆不下去了。我沒有業績,老闆很不耐煩。有償新聞,商品經濟時代催生出來的一個怪胎,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沒有我的理想國。

他來找我。

我住的是集體宿舍,都是一幫光棍。他說。錢……我也沒有。上個月的花完了,這個月的還沒發下來。
那個晚上,他又要她。
不……
為什麼?你不愛我?
不!
那你為什麼要拒絕我?
她只是搖頭。
好,我不勉強。他走向門口,作勢要拉門。
不!她抓住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要離開我!不要!……我……我怕懷孕。
不會的,我會很小心的!

他吻她,在她耳邊說愛她。然而還是疼痛,只有疼痛。她在他身下疼痛地開花,要開出一朵白菊,插上墳頭。那時鄉親們用指指點點閒言碎語做土,要埋她。

你不快樂嗎?他問。

不!她請求他猛烈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證明她愛他。

過後,她的床單上幾點殷紅。那處子的血,總也流不完嗎?
情人呵!為什麼他能給你的就只有流血和流血的疼痛?
38、

第二天,我在街頭徘徊。我一直撐到下午,餓得饑腸轆轆。恍惚間,我來到一個廣場,廣場上音樂震天響。人們將那裏圍得水泄不通。從不斷擠進去的人們的議論中,我得知那裏是商家在搞促銷,現場派發贈品,還有精彩的歌舞演出。

一個鬍鬚和頭髮一樣濃密的人站在廣場的另一邊,正在向路人發表演說。他的身材高大,瘦得像個衣架。地上有幾張紙,落下幾個腳印,我彎下腰仔細辨認,上面寫著:
一個街頭哲學家的理想 

演講者:古希臘的蘇格拉底 
關鍵字:道德、正義、理想

人們駐足聽了幾句,一個個搖頭走開了。
“瞧,又是一個堅持理想的神經病!”
“看他餓得面黃肌瘦,還在談理想。”

一個母親生氣地甩開孩子的手:“你竟然叫我扔下打了一半的麻將,陪你來聽一個傻瓜胡說八道!”
“你聽,他鼓勵作家用生命寫每一個字!所有的作家在寫完一個短篇後將壽終正寢。”
“不知道他餓著肚子的時候是否還能欣賞歌劇?”

一個菜農怒不可遏,拿出黃瓜和捲心菜,砸向蘇格拉底:“你竟然叫人家去從事正義的事業!我的兒子要不是因為正義,怎麼會死在壞人的手裏呢?壞人卻逍遙法外。你這個騙子!”
蘇格拉底頭上和鬍鬚上掛滿了菜葉,十分狼狽,嘴裏還在嘟嚷著道德或者理想。
有個人十分同情菜農:“你應該報警,讓員警把他送進瘋人院。”

一個記者說:“明天報紙上將會出現一篇報導:作為瘋子的蘇格拉底或者作為烈士的蘇格拉底。”
之後又來了兩個人。“這些都是俗人,只有我才懂得他的價值。作為一個街頭哲學家的蘇格拉底沒有什麼價值,但是如果換成一個馬戲團裏的哲學家,並且和猴子、狗熊一同登臺演出,大談理想,那麼他就具有了茶餘飯後的娛樂價值。”那人篤定地說。

“你的主意很不錯!”他的夥伴完全贊同他的看法。於是他們把大卡車開過來,車廂裏裝著大小不一的鐵籠子,籠子裏關著狗熊、猴子和蛇。他們把蘇格拉底趕進裝著猴子的籠子。
此後他們每到一處表演都引起轟動,第二天當地的報紙頭條必然是:一個馬戲團裏的哲學家的理想。當哲學家一本正經地談論理想、道德、正義的時候,穿著相同衣服的猴子就在他旁邊做著各種滑稽可笑的動作,或者模仿他演講的動作和神態,有時爬到他身上,將一個香蕉皮像一頂帽子一樣戴在他頭上。他們如此默契的表演常引得台下哄堂大笑。人們愉快地承認蘇格拉底的表演給他們帶來了樂趣,因此他們樂意花高價購買進入劇院的票聽他胡說八道。

這個馬戲團後來以蘇格拉底命名,並成立文化公司,成為納稅大戶。那年有一些關於蘇格拉底的書都獲得暢銷,像《馬戲團裏的哲學家——蘇格拉底在中國》一出版就賣掉十萬本,還有《從無人問津的街頭哲學家到馬戲團哲學家——揭密蘇格拉底的成功之路》,這本書則成為年度最暢銷的勵志書,打破了《一夜暴富》的銷售神話。
然而我後來也並不清楚我是否見過這些。那篇《哲學家的難題》日記的寫作時間是二零零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上面還有一行字:純屬虛構,謝絕考據。現在我想把它放進萬歲國版的《天方夜譚》裏,並且,根據它的寫作時間,應該調換到後面的位置。

事實是,那天下午我餓得頭昏眼花,我用那五毛錢買了杯綠豆湯喝了。也許我不值得同情,當我緩過氣來,我還是要嘲笑。直到有一天我不再能夠嘲笑,我像河底的石頭被日積月累地磨平了,那時請為我流一滴同情的淚。
現在,我正面臨一個難題:如何餓著肚子欣賞一出歌劇。

當一個人還能夠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請相信,她還沒走投無路。

我寄居在一個故人家裏。她和我是一個村子的,還是鄰居,說起來是近親。她和男友租了一幢樓房,再把房間一間一間租出去,賺取差價。她還開了一家雜貨店,在物質上過著舒適的生活。
這位近親收留了我,我們約好等我工作後有了錢再還她。然而沒幾天,姐姐就大中午餓著肚子趕來接我回去。姐姐說這位元近親打了電話回家,她的母親知道我吃住在這裏,當下就趕到我家來駡街了,說我是白吃白住,準備在她女兒家坐吃山空。

姐姐把賬結了,帶我回家。

就這樣我又像個難民一樣很不爭氣地回到家裏。這時候家裏正在蓋房子,於是我留在家裏幫忙。
很多年以後,我看電影《亂世佳人》時,一個鏡頭讓我記憶深,那時思嘉手握蘿蔔發誓:上地為我作證!上帝作證!我是不會屈服的,我要度過這難關。戰爭結束後,我再也不要挨餓了。不要!我的家人也不要!即使讓我去撒謊,去偷,去騙,去殺人!上帝作證!我也不要再挨餓了。那時,我是否也曾想過要發這樣的誓呢?
關於如何餓著肚子欣賞一出歌劇這個問題,我在撞得頭破血流了後終於想明白了,叫一個人餓著肚子也還是要

說“屁是臭的”同樣不道德。
有人向我打聽,後來蘇格拉底怎樣了?
蘇格拉底麼?蘇格拉底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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