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其間我回過一次家。那時我家裏遭了水災。一連下了幾天大雨,有人說水庫要決裂了,警車一路鳴著警報,很嚇人。市領導也下來了,指揮抗洪搶險。我們鎮的水庫在半山腰,要是決口整個鎮都會泡在水中。這個鎮有幾萬人口,真是驚險無比。然而有一天夜裏,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水忽然淹沒了村莊。我家地勢稍高,所幸沒有淹水。奶奶住著舊式的官式大厝,地勢低,且有近百年的歷史,又都是土木結構,只怕早已腐朽。
媽媽叫醒了我,說她要去看看奶奶。
一連幾天都停電,手電筒母親也拿走了。我下了床,屋裏到處濕漉漉的。黑暗中我的腦中忽然閃過一絲不祥。我沖出房子,一面沖向奶奶的老房子一面失魂落魄地叫著:媽!媽——
黑暗中風雨打在我臉上,我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雨夜顯得淒厲,像叫魂。一道閃電劃過,我的白色的襯衣在閃電的照耀下,愈發慘白。風雨吹亂我的長髮,像個淒怨的女鬼。
這時忽然從哪里傳來土牆坍塌的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母親會從哪個門出來呢?我不敢沖進去。“媽!媽——”風雨繼續吹打著,夜一片死寂,我淒厲的聲音支離破碎。
忽然一絲微弱的光亮穿過雨幕照射過來:“死囡仔,你在這幹什麼呢?叫得我心驚膽戰的!”
“怎麼去了這麼久?”回到家的時候,我點亮蠟燭,幫母親把奶奶安頓下來。
母親這時生起氣來:“你說你奶奶,房子都快塌了,她還不讓我背著走,說要讓水淹死。你不知道,她那個房間,水都快淹到腰間了,半張床都淹在水裏了。好在住的是上厝,要是住在下落,人都浮到水面上了。”
“
多危險啊!要是一腳踩到天井裏……”
“那就爬不上來了。”
“是啊,我還聽到牆塌的聲音了,我以為房子塌了,我嚇死了……”
“是塌了,不知道是哪邊塌的。”
“好像是靠近哪個門的地方塌了。”
“好像是護厝那邊,明天再看看吧,黑燈瞎火的。你說,為什麼半夜裏忽然發這麼大的水呢?會不會是水庫決堤了?”母親問。
“誰知道呢。”
過後我埋怨奶奶“差一點兩個人就都死了”,半晌奶奶歎息著說:“我都叫你媽不用管我了,反正也沒有快活的日子……影啊,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天微亮時,水消退了些,村裏有了動靜。在夜裏消失了的人,忽然這時都出來了。村裏開始賑災,好多人無家可歸,住到村裏去了。這次水災,發生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誰家的七八十歲的奶奶,水災後爬到房梁上,她的兒子拆了門板當船劃,要去營救她。好在老人身體似乎還健康,一個晚上騎在房梁上直到天亮。還有誰抱著一個大缸漂流。我的伯母和嬸嬸家地勢低,伯母家靠近河邊,好在是三層樓,爬到樓上也逃過了這一劫;嬸嬸家雖然地基打得高,可還是有一半被淹在水裏,嬸嬸一家架著梯子爬到房頂上,也倖免於難。嬸嬸說她一直想叫我媽去看看我奶奶,她說我奶奶一定是淹在水裏了,可是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我們村很大,有近萬人口。村裏一處地勢低的,房子倒了一片,死了很多人畜。天亮時倖存的人們在慶倖躲過這一劫,死了親人的哭聲一片,無家可歸的鬧哄哄的。很多人的家裏淹進了許多垃圾、牲畜,誰家的防盜窗上還卡著死人發白的胳膊。
人們都在議論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水,有人說是水庫決堤了,有人說水庫根本沒決堤,而是有決堤的跡象,就開閘放水,所以水才瞬間淹沒村莊。究竟是什麼原因,只能道聼塗説。電視上倒是看到了計生表彰大會,電視上說今年前一個季度我市的計生工作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圓滿完成各項指標;也播報了我鎮發生大水的新聞,說市委書記親自坐鎮指揮,才把損失降到了最低。災後各級領導非常重視賑災工作,給人民帶來政府的慰問。許多人接過領導的紅包,感動得熱淚盈眶,說多虧了黨和政府的關心,黨和政府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死了親人的,表示要化悲痛為力量,在廢墟上重建家園。許多人看著電視,都感動得涕淚齊下。
村裏淹過水後,傷亡最慘重的那片區域,房子大都倒塌,於是市里決定在那建新村,蓋起別墅,作為本市的新村建設模範。沒多久,幾台工程車威風凜凜地開過來,將那些頹垣斷壁夷為平地,風風火火地蓋起別墅。各級領導在電視裏召開表彰大會,在大會上做表揚和自我表揚。那天我正坐在鄰家的電視機前,剛好見到領導在臺上發言,只是發言太長了,我只記得幾句話,什麼“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什麼“非我也,歲也”,最後總結說“無如寡人之用心者”。但也許我記錯了,那天我正讀著《孟子》。
剪綵那天,市領導都下來了,電視臺跟著採訪,真是熱鬧非凡。
別墅蓋好後,聽說市領導要陪省領導下來驗收成果,於是鎮裏要求村民裝修別墅,好多人裝修不起,鎮裏就放寬條件,說只裝修外牆就可以了,但是又有很多人裝修不起,於是鎮裏就說,誰刷牆就給誰補貼,很多人就去借了錢把外牆刷起來了,非常漂亮。那裏還新立了一塊標語:膽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
沒多久,聽說幹部高升了。
30、
在我的老闆自食其言,說不可能給我們基本工資和路費補貼後,我知道想靠這行混碗飯吃已是不可能。老闆說他自己一家吃飯都是個問題,哪還有什麼錢補貼我們。他拿出那份面向打工階層的文學雜誌,扔在我面前的桌上,說已經有幾期出不來了。
“那訂我們雜誌的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雜誌都出不來你說能怎麼辦?”
“那就少印點,按訂數。”
“印得太少了印刷廠不印。”
.
他走後同事說:“倒不是印刷廠不印的問題,而是老闆也要吃飯,一家人都在這,又沒有出去工作,不吃雜誌的錢吃什麼?”
在我的老闆吃掉雜誌的錢後,我成了騙子。我的客戶裏有家鄉的同學、親戚、朋友,是我親自上門征訂的。我回家的那段日子,每天躲在家裏。有個同學問我怎麼回來這麼久也不上她家裏去?那時我的笑容很僵硬。她父親跟
我訂了兩份雜誌。
父親問我怎麼放假那麼久,我含糊其辭。父親又問我出去了幾個月,難道就一點錢也沒賺到嗎?
我說沒有。
沒有你出去做什麼?
我低聲辯解說文學是我的理想。
文學能當飯吃還是理想能當飯吃?父親疾言厲色,不踏實的人!
終於有一天,我和父親吵了一架,第二天我就離家了。幾天後我回到家,忽然聽說父親病了。
父親得了胃出血,伯母說難怪總見他青著一張臉,伯母說我們一點也不關心他,伯母又說都是叫我氣的。
伯母描繪了父親生病時的情形,說一連幾天咳血,還不肯去醫院,怕花錢,有一天跟我伯父說著話,忽然整個人軟綿綿地往下倒,才喊了人送去醫院。伯母說父親剛送去醫院的那天,身體很虛弱,上個廁所都是兩個大男人架著去的。嚇死人了!說這回好不容易才從死神手裏救回來,可別再讓他生氣了。
說完後伯母又說,你爸說你每天也不知道在做什麼,不見賺一分錢回來補貼家用。
那時堂哥已經在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做經理了,回家蓋了三層樓給伯父住。不久還榮升副總裁。但就是個經理,也足以叫我們這些堂兄弟姐妹汗顏了。而我是最沒出息的一個。
聽說她老爸被她氣得吐血。後來有一段時間,每當我從路上走過,人們就在一邊竊竊私語。
此後每當我談及理想的時候,人們便問你賺了多少錢或者你家欠的債還清了嗎?那時我就像烈日下的茄子一樣蔫了。
3
1、
有一天我去派出所取身份證,那人問了我的名字,忽然抬起臉盯了我一會:“你說你叫什麼名字?”我重複了一遍。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你跟我來一下。”
我隨他去了一個房間,有一個人坐在裏頭抽煙,他叫了聲“所長”,說了我的名字,向所長遞了個眼色,兩個人便走了出去。出門前那個員警讓我坐著等一下。過了一會,所長進來打電話:“你們要找的那個叫某某的人,現在就在我這。……好。那就這樣。”
“什麼事嗎?”他掛下電話,我問。
“嗯,有人找你問點事。”所長旋即岔開話題,漫不經心地問了幾個問題。我一一回答後,他又和我聊了一會話。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我說我得回去了,所長說等下還有人要問我話。
大概有一個鐘頭之久。來了三個便衣。
“人呢?她?”
“是的。”
“過來。”便衣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所長示意我跟他們去。
便衣帶我來到一間審訊室。我這時才感到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們要審訊我。
有人在桌上放下一台錄放影機和一個紙箱。那些東西很眼熟。他們問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刻意識到那些東西是我的,箱子裏裝著信。這時有人拿出一本帶鎖的日記,用力把鎖扯壞。
我站起來想阻止:“你們不能看!”那裏記載著那位元會把男人變到門背後披著夜的黑紗出門的法術高明的女巫。
“坐下!幾歲?”
“十七。”
“你知道你犯了什麼事嗎?”
我下意識地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我還是搖頭。
“我提醒你一下,你有沒有向臺灣寄過信?”他從箱子裏拿出一疊信揚了揚。
我激動地站起來:“法律保護公民的通信秘密、言論自由和隱私……”紙箱裏有那個男生寫給我的無數封火辣辣的情書。
“
哼!自由!你就是自由主義!”他憤憤地拍了下桌子。
幾個便衣一個讀我的情書一個讀我的日記。
我想起西方的人體畫,一具女人的裸體或薄紗輕掩,關於乳房,或者纖腰、大腿……每一個部位的想像;而他的唇要落在每一寸光滑的肌膚上,從發梢吻到腳趾,充滿激情!還有那個高明的女巫,披著夜的黑紗駕著掃帚離開家門。……坐在便衣面前的這一刻,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穿著衣服,還是一絲不掛?
“回答剛才的問題!”
“……有一個臺灣的筆友。”
他們問了這個筆友的情況,我只知道她的筆名。他們又問都寫了什麼內容,我做了回答,一些雞零狗碎的八卦。
還有呢?除了這個筆友。
我想了想:沒有了。
沒有了?你就是不老實!他指著桌上的錄放影機,這是什麼?
錄放影機。
你都用它來做什麼?
聽歌。
還有呢?
沒有了。
還不老實!
見我搖頭,另一個人說,你收聽特務電臺,是不是?
我聽過廣播,不是特務電臺。叫CBS中央廣播電臺……
你收聽敵臺還說沒有?
不是敵臺,我們也有中央人民廣播……
還敢狡辯!你最好老實交待,不然今晚你就要在這裏過夜了!
關於監獄的傳聞,鐵門鐵窗鐵鎖鏈、聳立的高牆、高大兇猛的警犬以及兇神惡煞的獄霸……我又看到我戴著手銬,被員警押著離開家門,街道兩旁圍滿看客,蜚短流長。想到這些,我六神無主,眼淚撲嗽嗽往下掉。
我問你,你是不是給他們寫過信?
寫了一封。
你在信上都寫了什麼?
我說他們的節目好聽,我喜歡聽……
老實交待!
沒有了。
你說山裏的孩子真可憐,讀書要走很遠的山路。這種話能亂說嗎?
是,可是這是真的,那些住在山上的孩子,天不亮就要……
你還說!這種話能亂說嗎?那些特務就是利用你們這一點,從你們口中套出有價值的東西。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危害了國家安全?
他們要我寫檢討書,我第一次交上去的不合格,便衣很生氣,要我重寫,要寫得深刻,說經過他們的教育後,我認識到這種行為危害國家安全,並保證日後不再犯。
隨後他們拿口供給我看,要我按手印。我的頭腦一片混亂,我只想儘快離開。我顫抖著手在他們指定的地方按了一個又一個的手印。
我提出要他們把日記和信還給我:“你們已經看過了,什麼也沒有。”
“這能給你嗎?這是證據。”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審訊室的,我的腿像灌了鉛一樣。
“影啊!影啊!”母親的聲音失魂落魄,劃破了午後派出所那片沉悶的上空。她從鐵門外跌跌撞撞地走進來。“她犯了什麼事?她犯了什麼事?”她哭著問便衣,“她只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走向停腳踏車的地方,我只想離開這裏。那個可憐的母親連比帶劃地懇求著什麼,而我又看到記錄女巫披著夜的黑紗騎著掃帚離開家的日記被誰翻開。現在,她已經沒有夜的黑紗可披了。
多年後,給我帶來這個無妄之災的臺灣才慢慢從記憶中清晰起來。
兒時,臺灣是奶奶口中的夭壽國民黨抓壯丁的遙遠的黑白故事片;是大人口中的隔壁鎮,近得只要唱著《外婆的澎湖灣》走上一兩個小時就能到;是熱氣球破開後漫山遍野的傳單。
後來,臺灣是那群衣著時髦的男女,女人濃妝豔抹,男人穿著花襯衫,從我家門口經過;他們的親戚說是跨過了海峽來相親的,那時電視上正熱播《廈門新娘》,我沒有看過。
後來,臺灣是聲波裏男女主持人的歡聲笑語,和新聞裏尖銳的批評。第一次聽到批評的聲音的我天塌下來般驚呆了;之後,臺灣是一封航空信件,一張白紙上的污點,並且被埋進記憶深處,準備遺忘。
長大後,臺灣是餘光中那些遊子們的鄉愁,聽著冷雨淒淒慘慘戚戚,在大學課本上字裏行間百轉千折肝腸寸斷。
此時,臺灣是網路上、報紙電視上的一個統獨議題,隨處可見、可聽、可說。
此時,我讀著誰在諾貝爾文學獎臺上的致詞:
人類的歷史如果只由那不可知的規律左右,盲目的潮流來來去去,而聽不到個人有些異樣的聲音,不免令人悲哀。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正是對歷史的補充。歷史那巨大的規律不由分說施加于人之時,人也得留下自己的聲音。人類不只有歷史,也還留下了文學,這也是虛枉的人卻也還保留的一點必要的自信。
沒有此時,在下一秒到來後,此時已成為歷史。歷史只有彼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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