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她現在成了兒子兒媳們的累贅。她想起她過去能走能動的歲月。她在說這些的時候我也陷入了回憶。我坐在床沿,我們像兩個老人在回憶幾個月前才發生的此時卻像隔著一個世紀的塵封已久的往事。
上我家去!上我家去!我們家裏晚上有好吃的。
她的孫子們總是這樣抓緊她的手臂,死命往自己家裏拖,有的抱著她的腿不讓她走。我們都巴不得奶奶多長幾條手臂來,好讓我們拉著她像五馬分屍。
我們家裏今晚要煮飯,媽媽中午還買了塊豆腐要煮湯,你家有什麼?又一個說。
我……我家裏……另一個嘴一扁,抹起淚來,我媽媽今天不在家,我爸爸做工,他們要很晚才回來,沒人在,我怕。
家大人中午都沒回來,家裏豬和雞鴨都沒人養呢。媽媽說,要叫奶奶上我家!
哼!就你家裏豬和雞鴨沒人養嗎?我們家裏連牛都沒人養呢!我不管,奶奶要上我們家去。……
我現在是個沒用的人了。奶奶憂傷地說,可是過去我還可以幫你們做好多事。你們這些孩子小的時候,我總是要背著你們,我的背一半是床一半是茅廁,每天都是半邊幹半邊濕,東邊出日西邊雨。現在不行了,老了,沒用了……
水淌到她深陷的眼窩裏,又流進眼睛裏。
我的眼睛也花了。奶奶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說。以前我還可以幫你們縫縫補補,洗洗衣服,現在呢……我現在像個死人,只能躺在床上……什麼也夠不著,什麼也夠不著……
天氣漸漸熱起來,奶奶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沒人幫忙翻不了身,沒多久,奶奶的背起了好多泡,那些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直至潰爛。南方的夏天很長,奶奶很遭罪。雖然後來在床上裝了小風扇,奶奶的背還是一直起泡,慘不忍睹。
大人們還像往常一樣,一進奶奶的房間,就從喉嚨裏長長地咳了一聲,然後“呸”地把痰射出去。
每當這個時候,我雖然還是把腦袋耷拉在胸前,並且侍機溜走,但總還是不免要瞠目結舌。
給奶奶送飯的通常是她的孫輩。有時老遠端來,老大的一個碗,碗底一點稀粥,漂著一段發白的鹹蘿蔔。有時候忘了送飯來,奶奶就只有挨餓的份。後來奶奶說她胃痛,她的背也痛。奶奶說,影啊,一日一年長,一日一年長啊……
6、
我們家門前是一條土路,雖然不過幾米寬,而且路面坑坑窪窪,凹凸不平,卻是村裏的交通要道。每逢雨天的時候,道路都是泥濘,拖拉機從那條路上開過,路面便凹下兩條很深的像水溝一樣的車轍,異常難行。
我們家比路面低矮,每逢雨天的時候,雨水便灌到我家裏去。我們家屋頂的瓦片原本就破敗,漏得厲害,再灌水進去,整個家就像乾旱季節的河床,在家裏走動都要把褲腳卷起來,像趟著水過河。小時候我們幾個孩子很頑皮,下雨天的時候赤著腳拖著兩管鼻涕打水仗,弄得屋裏的東西都像剛從水裏打撈出來的,濕淋淋的。
我們家隔壁住著一個屠夫,托這位鄰居的福,我們小時候也跟著沾了點油腥。這位鄰居幫人殺豬,脂肪都歸他所有,再加上有時賣不掉的豬肉,總能炸上一大鍋的油。他們家的廚房和我家的雜物間隔著一道牆,那道牆離房頂還有一尺多寬沒有用泥漿堵上。他們晚上在廚房炸油或煮點心時,我們都能聽到那邊傳來的歡笑聲。那時已經很晚了,我們聽著媽媽隔著一道牆陪她們打趣。漸漸的,我們都睡著了。有時炸完油,鄰居便把油渣撈出來涼一會,裝進袋子裏從未堵上的牆上飛過來。媽媽拿著那些油渣,小心翼翼像捧著寶貝,大呼小叫讓我們起來和她分享快樂。
我們家對面住著一戶人家,是對老夫妻,男的滿臉橫肉,眼睛很大,凸出來,看人的時候眼裏閃著凶光,很嚇人。聽村裏的人說,他過去是一個土匪,也曾到處劫掠,後來才安頓下來。我們對他又好奇又害怕。後來他在我們家對面開了一爿店,賣點麻花、冬瓜糖、瓜子等零食,聊以度日。我們上他那裏買幾顆糖的時候,要是看到他高興,會趁機要他講講當土匪的經歷。他老婆的腕關節凸起的地方,聽說是他當土匪時遭人報復打殘的,沒接好,那只手至今仍不靈活。
我家的斜對面是一爿輾米店,每到收穫季節,附近的人們便推著板車或用自行車馱著稻穀來輾米。大冷的天,剛下過雨,有人穿著水鞋,有人赤著腳,踩著泥濘一大早趕過來輾米。
太陽剛露臉,機器的轟鳴聲,村口的狗叫聲,公雞喔喔的啼聲,大人的斥駡聲,小孩的啼哭聲以及村民們的歡笑聲、笑駡聲,奏成一曲鄉村收穫季節的交響曲。
我家旁邊種了一棵龍眼樹,人們已經記不住它有幾百年的樹齡,都說是祖宗種的,是有靈性的。有一回村裏說龍眼的樹枝太多,把馬路擋住了,拖拉機都過不去,要我們把龍眼樹砍了。但沒有人肯動手。村裏出了錢請人,砍掉了一些樹枝,誰知沒多久,村裏的一個頭便死了,於是人們便相信定是祖宗顯靈無疑。人們便對那棵龍眼樹敬畏起來。
小時候我們經常會爬到樹上摘龍眼,但後來就很少爬上去摘了。倒不是因為我們信了大人的“龍眼樹有靈性”的話,而是那些樹枝已經被螞蟻蛀空了,敲起來空空響,我們怕踩斷樹枝跌下來。大人們雖然嘴上都不說什麼,但在家裏還是會叮囑我們不要去爬那棵樹,免得樹枝斷了摔下來。我們有時會搬個椅子,站上去摘垂下來的龍眼。有時拿晾衣的竹竿,用刀開個一尺切口,在切口深處夾一根棍子撐開,然後用這個竹竿的缺口去折龍眼枝。
後來村裏要修路了,要把龍眼樹鏟平。村裏出了錢,卻沒有請到人。後來村裏便請了一個開挖掘機的師傅,把那棵龍眼樹推倒了,拉去扔了。
沿著這條路走一會,可以看到一條河,河面很寬,那時沒有築橋,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成一條線排列在河裏,我們便從那些石頭上跳過去。穿過一片油菜花,便是鎮上的基督教堂。
那是一幢羅馬式建築,是我在鎮上最早看到的最高大也是最漂亮的建築,整座教堂外牆都貼著白色的馬賽克,採用半圓形拱券結構,最高的圓屋頂上是一面紅色的十字架。幾經風吹日曬,那面紅色的十字架已經有些褪色。聽說這座教堂是一些華僑和宗教人士捐資建造的。我們鎮上早年那些氣派的樓房,都是華僑華人捐建的,像醫院和中學的印華樓。印華——在印尼的華人。
村裏有個老嫗,她是個基督徒,聽說她是鎮上最早的一批基督徒。她在基督教堂幫忙做著一些雜務。每逢週末的時候,會有基督徒去做禮拜,那是一星期中最忙的時候。教會雇她做飯和一些雜活。她是一個快活的老婆子。我有時聽她跟母親說著什麼,但我對那些談話不感興趣。只有一次,聽她跟母親說,禮拜天教堂總是煮什麼好吃的東西,她叫母親不妨帶我去做禮拜。我聽到母親猶豫了一下,才說,不——啊。那個“不”拖得老長,仿佛很艱難。我知道村裏的人都信仰佛教和道教,我還知道,那頓想像中的美味的午餐對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親有著多大的誘惑力。
有一次,我撿牙膏殼的時候路過教堂。我聽到那裏隱約傳來鋼琴聲,我從未聽過那麼美妙的音樂,我還聞到了米飯的油香,那時,我一定像貓一樣靈敏。
我怯生生地跟在一些衣著整齊的男女沿著樓梯往上走。我那時穿著一雙破布鞋,露出半個凍得通紅的腳母趾。我身上的衣服也很破爛,褲子屁股那個位置,更是補了好幾個補丁。我流著鼻涕。我不敢往回看,我不知道我的鞋底是否會弄髒乾淨的樓梯,我不知道走在我身後的人又會怎麼看我。我猜想那時我一定像個小叫花。
我就這樣一直跟著那些男女,像第一次登臺演出的小丑一樣蹩腳。我隨便在一個角落的長凳上坐下來。那種長椅邊上有扶手,後面有靠背,那時陽光照射進來,暖融融的讓我很舒服。有人上臺說著什麼,然後鋼琴聲響起,教徒們跟著唱起詩來。一陣倦意襲上來,我蜷縮在那裏睡著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在我醒來時,我看到整個屋子都是暗的,不知道誰拉上了窗簾。整個屋子是空曠的,人都走光了。我趕緊站起來,往外走,一拉門,原來只是掩著。我松了口氣。
我的肚子很餓,一直咕咕叫。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賊頭鼠腦地教堂裏躥來躥去,陽光灑滿了回廊,空氣中飄著玉蘭花香。忽然有個人捉住我,我回頭一看,是村裏的那個基督徒。
那個滿臉慈祥的老婦問我,你還沒吃午飯吧?
我搖頭。
現在都快一點了。她叫起來。還好,稀飯還熱著呢。今天煮了香菇蝦米粥,花生還用油炒過了,還是熱乎乎的呢。
那稀飯是用水桶裝的。她一揭開上面的鍋蓋,香味立刻飄進我的鼻孔。我拼命地吸著氣。
她盛了一碗很稠的粥給我,我雙手接過來。坐在壁角的凳子上,我吃著那碗香噴噴的香菇蝦米粥,不知道為什麼,我的鼻頭有點酸,眼裏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就要滴下來。我從來沒吃過那麼香那麼稠那麼好吃的稀飯。
我發誓那是我這一生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
不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我深信不疑。
除了在基督教堂吃過的那頓最美味的稀飯,我還吃過蛇肉和老鼠肉,是第一次吃,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
蛇是鄰居在山上抓到的,蛇身很長,據說有一半身子鑽進洞裏,鄰居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竟然上前抓住它的後半截身子,蛇扭動著身子,但洞太狹窄,無法調頭,首尾不能相顧。鄰居忽然一把拖出來,用力摔在石頭上,把蛇頭摔破,拿回家剝了皮,燉了一鍋湯。僧多粥少,很多人都來嘗鮮。我的碗裏半碗湯,一小段腸子一樣細瘦的雪白的蛇肉,味道非常鮮美。
那時候老鼠非常多,每天晚上都能聽到“吱吱”的叫聲和老鼠吃穀子的“沙沙”聲。母親很苦惱,辛苦種的稻穀養肥了老鼠,一天吃掉兩斤穀子。母親買了藥毒死老鼠。有時會有垂死的老鼠四處亂躥,誰家的貓狗看了會撲過去撕咬,結果連貓狗也毒死了。後來母親也買了一隻貓,那只貓很有靈性,每次主人回來,大老遠它就會跑過來,在主人腳下蹭來蹭去,搖著尾巴喵喵叫。有時候主人坐在凳子上吃飯的時候,它就會跳到我們的腿上。這時母親常常會伸手摸摸它的頭,小貓就很愜意地眯著眼。冬天到了,貓晚上也跳到床上,跟我們一起睡,躺在棉被上打起呼嚕來。有時翻過身,摸到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悚然一驚,待意識到是那只可愛的小貓,在半睡半醒之間,嘴角會牽出一絲笑意來,把臉靠向它或者把它擁在懷裏。
居們聽說了貓的種種,都會嘖嘖稱奇。貓不僅和我們一起睡,連吃的東西都一樣。煮鹹飯它便吃鹹飯,煮稀飯它便喝粥,碰上誰家婚嫁,隨手丟給它一顆糖或一塊餅乾,甚至扔給它半個蘋果,它也吃得津津有味,把我們一家逗樂了。在我們長大相繼離家後,母親和那只貓“相依為命”。忽然有一天,那只貓死了,誰家藥老鼠,我家的貓去咬奄奄一息的老鼠,結果口吐白沫死了。母親很傷心。後來鄰里達成協定,誰家藥老鼠說一下,讓鄰家把貓狗拴好。
在我的童年、少年時代,我們一直鼠患成災。鄰里有時會買個捕鼠夾來捕捉老鼠。有一天,一個鄰居抓到了一隻老鼠,他把那只碩大的老鼠往地上一扔:“我看能有二斤重。殺了扒掉腸肚,能燉兩碗湯。”奶奶笑起來,露出一口假牙:“真的好大只。”奶奶把那只奄奄一息的老鼠殺了,果然燉了兩碗湯,我們分吃著,肉很嫩,味道鮮美。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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