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家人、蘇媽媽,以及我的而立之年。
找不到一處淨土,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題記
第一章 學生時代
我並不是生來就是路癡,直到有一天我從城裏傷痕累累地回來,媽媽對我說,迷路?你將來還不知道要比別人多走多少彎路呢。那一刻我才驀然意識到,我是一個路癡。
1、
我似乎從小就得了抑鬱症。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還不明白什麼叫抑鬱症。我只知道我很情緒化,反復無常,有時精神高亢有時又低落到谷底,有時滿腔熱情有時萬念俱灰,難以捉摸。我時常一個人坐在河壩上,望著黑夜來臨前的蒼茫的天空發呆,以致有一個人對我說,你看天空的模樣像個老人。那年我10歲。
那個說我像個老人的人,我已經不記得他是誰了,也看不到他的面容是什麼樣子,那時天正黑。
幾個月前的某一天——是的,在他說我像個老人的時候已經過了幾個月了。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癡癡地望著蒼茫的天空,不知身在何處,直到媽媽的聲音閃電般尖銳地劃破夜空,震動著我的耳膜:
影啊——影啊……”
一種不祥的感覺瞬間盤踞在我的心頭,我的心慌亂地跳著,跳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我要斷了氣一樣。而這時我驀地發現我坐在黑暗中的河岸上,兩條甘蔗一樣細瘦的腿垂在剛砌的河壩,尖銳的石頭劃破我的肌膚。媽媽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失魂落魄的,風一吹支離破碎,像叫魂。我受驚地跳起來。白天,我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當黑夜來臨,我就只能相信。
我剛一進門,一個耳刮子掃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我打死你這個掃把星!”父親的掃把緊跟著落下來。那時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害怕。
“你害你奶奶摔斷了腿!”我的耳朵被拎著往前扯,我整個人跟著趔趄幾步,踩到誰的腳,誰又推了我一把,於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早就說過不要去了,你就是不聽。一個女孩子,嘴巴那麼饞,大老遠跑去做客,吃一頓點心,還穿著一條破褲子,你也好意思。”母親說。
“貪吃一頓點心,害你奶奶摔斷了腿,嘖嘖!”
“褲子破了那麼大一個洞也穿著去……”
“餓鬼投胎的……”
一屋子的人,在昏黃的電燈下,人影幢幢,不知道誰的嘴巴誰的聲音,叔伯、嬸嬸們還是左鄰右舍。
還有一個聲音,唉唉地呻吟著從另一間房傳出來。“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影啊也不是故意的。”
那是奶奶的聲音。
要是你奶奶好不了,你就要伺候她一輩子。”
“以後一直躺在床上,你看苦不苦?”
“明天叫你爸爸送到醫院看看,治不好,你就等著伺候她……”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晚上我是如何度過的了,只知道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極度的恐慌中。也許我一直做著噩夢,夢中,萬戶蕭疏,鬼影幢幢。我在夢裏跌跌撞撞,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天亮。即使躲在夢裏,也這樣的不安全。
父母在罵罵咧咧。我小心翼翼地端著一杯水,扶奶奶坐起,把水杯送到她跟前,讓她嗽口,吐在盆裏,又端了一盆水給她洗臉洗手。吃完飯去學校,算是暫時躲開了煩惱。
這之後,我一直是過著這樣的日子。
奶奶在醫院住了幾天,她的腿每天被吊在半空,奶奶說她的年歲大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大人們也嫌醫院太遠,於是奶奶就回家了,找了個郎中,隨便看著。郎中給奶奶開了一個更遭罪的治療方案,奶奶的腿不在半空中吊著,但還是吊著,一塊沉重的石頭垂在床柱,床的圍欄板鑽了一個孔,繩子的一頭套在奶奶的腳踝處。奶奶常常整個人被那塊石頭拉著從枕頭上滑下來,一直拖到腳掌抵住床圍欄。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就會想起在連環畫上看到的那一幕,一個人被綁著腿,也像這樣拖在馬後。要拖到血肉模糊。
當奶奶叫苦的時候,大人們就會說她吃不了苦,年紀一大把的人了一點小疼痛也叫苦連天。
奶奶不敢當著大人的面訴苦,只能跟孩子們說。可是奶奶不知道,孩子們已經聽信了大人的話,對奶奶故作大驚小怪的痛苦不以為然。
在輪到我們家照顧的時候,我照例像往常一樣坐在她的床沿——這幾乎是每天給她洗完臉送上飯後的必修課。奶奶不再說她的腿疼,奶奶說她的腿已經沒知覺了。奶奶說,我的腿像塊木頭。
我上去敲了敲,一動也不動,硬綁綁的;我敲著它像敲著山上一段枯死的木頭。
就這樣,那個郎中把奶奶的腿醫成木頭。
此前奶奶還能扶著桌椅走路,現在她徹底成了個廢人。她那條腿連彎曲也不能,動彈不得,只能直挺挺的像段木頭抻直在床上。她連坐也不能了。
2、
在郎中把奶奶的腿醫成木頭前,家裏時常鬧得雞飛狗跳。最初是大人們不知道應該把奶奶安置在哪,在奶奶從醫院回來後,他們把奶奶抬到我家裏,說是我害我奶奶摔斷了腿,從此要我負責。
我們家很窄,四個孩子,兩個大人,現在還要加上我奶奶,住著一間半的房子。我們幾個孩子像一窩豬崽擠在一起。
大姐念中學,每天一大早就要起來,幫家裏做一些家務,然後趕近三公里的路去上課。那時沒有腳踏車,大姐要走路去。大姐是家裏最乖的孩子,而我是最小也是最壞的孩子,讓父母操最多的心。所以在一年多以後,爸爸咬了咬牙,用半年工錢給大姐買了輛自行車。
大姐騎著那輛新的腳踏車去上學,每天神采飛揚。回到家裏,無論多忙,她都要擦拭她的愛車,擦得比新的更像一面鏡子,光可鑒人。可是一個星期後的某一天,大姐從學校出來後,發現她的愛車不見了,地上只有一個被撬壞的鎖。
大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那天她很憔悴。
爸爸把她打罵了一頓,大姐沒有躲閃,也沒有哭,站得像個活死人。爸爸邊打邊喘著氣說:花了我半年的工錢,花了半年的工錢,半年的工錢才幾天就沒了……
媽媽在一邊垂淚。
幾天後大姐綴學了,她去城裏打工。她說要賺錢讓弟妹們交學費。
此前我一直是個很不懂事的孩子,每逢夏天下大雨過後,屋裏總是積了一層深達腳踝的水,大人們在修補瓦片的時候,我們就在家裏打水仗,把原本就濕漉漉的東西弄得水淋淋。在我的童年裏,雖然我很窮,可是我不知道什麼叫貧窮。我是一個幸福的孩子。
在奶奶從姑媽家抬回來後,我為了做客去吃一頓好的,不顧穿著一條屁股破了一個大洞的褲子,甚至害得奶奶摔斷腿的事蹟已經在村裏傳遍了。被媽媽從河邊拖回來的那個晚上之後,我就多了個名字,饞鬼。
那時候,我的人生剛拉開帷幕。
3、
在大人們要我為我奶奶的腿負責的時候,有幾個老人說,她實在是太小了。又有人說,我奶奶原來住在大伯父的舊宅,住得好好的,何必一定要搬到我家住呢?反正那裏空著也是空著。於是我奶奶又被從我家裏抬走。又有人說,那麼點大的孩子,她哪負得起什麼責任呢?就算不讀書,來照顧老人——那麼小的孩子,鼻涕都不會擤,哪里還照料得了老人。於是我奶奶又變成四個兒子兒媳照顧。
我去看奶奶或者給奶奶端水送飯的時候,常常會遇到叔伯或嬸嬸們,那時我便把腦袋耷拉在胸前,聽他們從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然後從喉嚨長長地咳了一聲,在奶奶的房間裏隨意吐痰——呸!
我便像只老鼠屏著氣溜走了。如果我走得夠快,就不必恭聽那些令我難堪的辱駡。
就這樣過了不到一個月,大人們隱忍的怒氣終於爆發了。他們去找了一些公親,氣勢洶洶直奔我家,站在門口叉著腰幹幹幹地罵娘,並且惡毒地咒駡著,棺材仔、挨槍的、讓大卡車撞死諸如此類。他們找來的公親,一個個表情嚴肅,正義凜然,大有替天行道的意思。一開始他們不痛不癢地勸幾句,誰知越勸大人們的臉色越難看,最後終於沖進我家裏打人來了。
我不敢回家,我躲在一邊看著這一切,直到天黑我才悄悄溜回去,摸到床上倒下。也許是餓了一天,那晚我做著美夢,我捧著一碗飯,在天地之間,只有我捧著一碗飯,夕陽的余暉灑滿了碗,飯粒一顆顆像流動的金子,我一頭栽在碗裏吃得碗底見光。
後來,我們家族的人,老遠看到我和我的家人,總是長長地從喉底咳了一聲,響亮地“呸”地把痰射出去。即使從我家門前經過,也總是要這般行事,或者罵罵咧咧,我們躲在家裏,裝癡作聾。有時候忍不住回應了句,家族的人便雙手叉腰破口大駡,或卷袖子作勢要打。
有一次一個大人追到我家裏,那時家裏只有我和哥哥兩個人,哥哥一面拉我躲到他身後,抄起一根鋼筋,來呀來呀!有本事來呀!我不怕,來呀!哥哥紅著眼叫嚷著,像頭暴怒的野獸。
有本事你打!有本事你打我看看!大人罵罵咧咧,惡毒地詛咒了一番,然後心有不甘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吐著
痰,撂下狠話,總有一天等著瞧!
不怕,我們會長大,他們會老。哥哥說。望著遠去的背影,哥哥像虛脫了一般,鋼筋從手裏掉在地上,臉色驟然一片慘白。兄妹倆驚人一致地拼命喘氣,像要斷了氣一樣,要這樣用力地喘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
有一天我們都去上學的時候,大人們又上我家裏打人。在我放學回來後,媽媽躺在床上打點滴,鼻青臉腫。媽媽說起他們抓著她的頭髮,把她的臉往牆上撞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西瓜被砸在牆上,四分五裂。媽媽還說他們將她從一米多高的門檻上推到地裏去,騎在她身上打。影啊!媽媽帶著哭腔虛弱地說,有一天,我會讓你害死。
4、
我有好幾個名字,村裏有個女孩出嫁前據說話很多,用大人的話說,叫話比貓毛多。大人們說我像是得了她的遺傳,一天到晚嘰嘰喳喳,於是就用她的名字除了最初讓我有些難堪外,久了倒也心安理得。叫我,後面加了
個“胚”字。在我們方言裏,這個字有“那個貨色”的意思,我的名字就叫像XX那樣的貨色。只是後來我變得有些沉默了,在我長大後,總覺得那個名字有些擔待不起。在奶奶摔斷腿後,我又多了個饞鬼的名字,這個名字
奶奶摔倒的那天晚上,像現在這樣,天空下著很細很細的雨。鑼鼓一直在響,戲正演著,我悶在姑媽家裏一整天,即使下著雨,我也要出去透透氣。那時是一個大節日,姑媽家裏有很多吃的,我最饞的是那只金黃色的肥鴨,但是姑媽說那只肥鴨要留著派什麼用場,所以直到奶奶摔斷腿後我離開時也仍然沒有吃到。
那天晚上下著這樣的細雨,聽到鑼鼓再次響起,我便沖出門,背後隱約傳來奶奶的叫聲。奶奶怕我人生地不熟會走失,追著出來,誰知在門口的臺階上踏空,一級臺階沒踩上。這一跤摔得很重,奶奶在床上一躺八年整。
為了吃上一頓好料害得我奶奶摔斷了腿,我似乎沒有辦法說我不是一個饞鬼。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們時常和一些差不多大的孩子去撿廢品,一些廢棄的電池、電線、舊書廢紙、裝牙膏的鋁殼、廢銅爛鐵。那時候飲料還是很稀罕的東西,只偶爾能撿到一個半個瓶子。後來我們還撿爛桃子,把爛桃子的核敲出來,桃仁曬乾了賣給藥店,一次可以賣個一兩毛錢。
我最愛的就是撿爛桃子。因為爛桃子雖然爛得厲害,但挖掉那些爛掉的果肉,我總還能吃上一點沒爛的。有時候運氣比較好,能撿到不爛的桃子,那天我就會覺得很快樂。我經常在天黑前摸進水果攤位下撿桃子,沒有人會說我是個乞丐,雖然我穿著破爛的衣服,屁股磨損得最厲害,常常打了好幾層補丁。在我的童年裏,很多孩子都像我穿著這樣破舊的衣服,我們心安理得。
想到吃我總是很興奮。自己家裏種著菜地,但總會有一陣子青黃不接。那個時候,我最愛的就是往飯裏倒茶油,放點鹽拌一拌,香得讓人流口水。記得我更小的時候,有一次發高燒,嘴唇乾裂,媽媽帶我去診所打針,那時我全身燒得很厲害,當時也許昏昏沉沉,多年後的今天記憶卻清晰起來。從診所出來我哭得很厲害,乾裂的嘴唇流血了,又鹹又腥。媽媽背著我,在診所門口站著,那裏有個賣甘蔗的,她嘖嘖地說我的嘴唇通紅,又流著血,要多喝水。然後問我,吃塊甘蔗好嗎?媽媽含含糊糊地應了句什麼,慢慢地走過去。我趴在媽媽背上哭得更厲害了。媽媽站住腳,回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賣甘蔗的一眼,轉身慢慢走回來。我聽到她說:“給我切五分錢
吧……”我吃著甘蔗,破涕為笑。
小時候,我們也曾趕著牛到山上放,我和小夥伴們會沿路采些茶葉片,放進嘴裏嚼一嚼,帶著點苦澀的甜味,淡淡的清香,那是關於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放假的時候,要去山地看水。夏天時常鬧旱災,為了灌溉,我們要經常到山上清理水溝,水溝常常被枯枝敗葉堵得水四處溢,白白地浪費。於是我們帶了米去山上野炊。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會分工,一個去山澗裏淘米,一個去找兩塊石塊,搭好灶,一個去揀乾枯的枝葉來燒。我們把鍋架在石頭上面燒火,燒火的人總是把自己熏得淚流滿面,一張臉黑一塊白一塊,一邊扇風一邊罵罵咧咧,詛咒發誓,再也不幹這種不是人幹的活。但是下一次,仍然這樣分工。而大姐總是一個從頭忙到尾的人,哪里需要她就到哪里去,不像我們,揀完柴或者搭完灶,就可以找處陰涼的地方坐下來,或者爬到樹上看景致。我們煮出來的東西,總是半生不熟,卻也吃得一粒飯不剩。
媽媽做工回來,有時會買上一些煮熟的鹹梨,帶上山給我們吃,然後又下山趕下午的工。我們用歡呼歡迎媽媽,再用歡聲笑語歡送媽媽,她滿足地笑著,留下一個倉促離去的背影。
我們吃著梨,幕天席地,夕陽下彩雲鑲著金邊,天地間只有我們吃著梨;我們吃著梨,那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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