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0日 星期日

路痴(三)

8、
我的八十年代就這樣過去了。九十年代剛來臨,奶奶便摔斷了腿。這似乎不是一個好的開端。

村口的喇叭時常播放著一些革命歌曲,那年北京亞運會召開,於是改唱《亞洲雄風》,然而有一天忽然轉了性,播起流行歌曲來,鄧麗君的歌聲在村子上空回蕩。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天,我在電腦上敲著字的時候,忽然想起在一家網站上看到的兩岸專題,有人調侃政治家,說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兩岸的許多領導人,沒能夠完成統一,鄧麗君卻做到了,她用她的歌聲統一了兩岸三地,衝破了幾十年的隔閡。

當鄧麗君這些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空回蕩——在我來到人間發出第一聲啼哭的那年月裏,人們好像從一場惡夢中蘇醒過來。這個方塊萬歲國裏的人們曾是一群狂熱的教徒,信仰紅教。這些狂熱分子都是武林高手,他們慣用銅頭皮帶,一語不合,便大打出手,一鞭下去,你的眼鏡碎了,脊樑斷了,站也站不起來;他們發功的時候,眼球暴凸,血絲浮現,額頭青筋畢現,這時大叫一聲“太祖萬歲”,推出左掌,血雨腥風中無數人被掌氣打進牛棚。據說出掌的時候只要喊“太祖萬歲”,便威力大增,所向披靡,比“芝麻開門”還靈呢。

紅色教徒們酷愛一種玩樂,駕駛草坪機或噴氣機。那草坪機從左側草坪上開過去,青白色或古銅色的土地便顯露出來,陰陽怪氣;他們也經常駕著噴氣機遊街,還要鳴鑼打鼓,吸引了大批人,或圍觀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都想上來耍猴。

後來有人說萬歲國的人是被四大護法施了巫術,在我來到人間發出第一聲響亮的啼哭的時候,四大護法已經被打倒了,許多人從顛狂狀態中清醒過來,更多的人還活在風聲鶴唳中,惶惶不可終日。
當鄧麗君的歌聲在萬歲國的上空回蕩的時候,人們在那一刻終於相信:巫術解除了。

紅色的信仰使我們血流成河。

感謝自己!我們擺脫了巨大的恐懼。九億人民在一堆廢墟之上浴火重生。
我們在山上放牛或務農時也會撿到一些傳單,都是介紹臺灣的企業、經濟發展,聽說時常有從臺灣飄過來的熱氣球,散落一些印刷精美的傳單。有的人會撿到手錶、牛肉幹、衣服等物。

的少年時代,比起文革來幸福得多了,我們那時不只有八個樣板戲看——確切地說,我們已經不用看革命樣板戲了,也不必背誦語錄或唱語錄歌,我們有時會學著騎著螳螂摩托車狂飆的誰家的紈絝子弟,吼幾句:“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心事重重的少女們走在花前月下,手裏拿著一本詩集,輕聲唱:“我有一簾幽夢……”生龍活虎的男生一面擺出降龍十八掌,一面吼道:“射雕引弓塞外賓士……”還要捏腔捏調叫著“靖哥哥”。

我們鄰居,那個屠夫,他家算是村子裏較早富裕起來的。他們家很早就蓋房子,買了答錄機,鄧麗君和一些台語歌曲便強勢進入,有些歌曲帶有很濃的日本音樂風格,在大街小巷傳唱;他們家還裝了電話,我聽說那部電話要一萬多塊。我們也跟著沾光,母親的“業務”很繁忙,時常聽到隔壁大呼小叫:某人啊,你的電話。於是母親大聲應著:哦,來了來了。然後扔下手頭做了一半的事或端著飯碗小跑著過去。

是個對什麼都好奇的孩子,常常跟在母親身後。她跑到門口,用力在墊上擦擦那雙或新或舊的最耐穿的解放牌軍用鞋,這才進去接電話:“哦,明天啊?唉呀,明天很不巧啊,我明天在XX家做工啊,他家也在蓋房……是啊!是啊!唉呀,你一定是剛來的吧?做你們這一行的都知道我啊!一說起‘那個做小工的某人’人家都知道是
我,我都做了很多年了!……那當然!別說和泥漿,就是挑鑽塊抬石頭紮鋼筋擦外牆,我樣樣不在話下……是啊

是啊!能不能寬限一天?後天行嗎?後天我一定可以去!……哎呀,好啊好啊!一定一定!”

是的,母親在村裏確實是個名人。那時村裏有些開工廠的人悶聲不響地發了財,蓋起了房子,最初是蓋磚瓦房,母親便跑到磚窖燒磚;後來蓋石頭房,母親便跟一幫男人們抬石頭;再後來蓋鋼筋水泥房,母親便天天搬鋼筋挑水泥。村裏同名同姓的人有幾個,做小工的人也很多,但只要一說起“做小工的某人”,人家都知道就是她,“她家就住在小學堂邊……對,就是那幾間破瓦房。”

小時候,我總是為母親的那個稱謂自慚形穢,長大了終於明白,母親是應該驕傲的,她用她的肩膀挑起了一個家。至少,我沒有本事去端起那個沉重的飯碗。然而每每念及此,不免感到心酸。

我的鄰居家裏那時也已經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雖然滿屏雪花,經常要跑到屋頂上調整天線才能看,但是可以在晚飯後看一會電視,那時對我來說已經是很大的享受了。那時電視上經常播放著瓊瑤的愛情劇,鄰家那些多愁善感的姐姐們時常會看到流淚。

姐姐已經漸懂人事了,有時看她在看著什麼書,我總忍不住要湊過頭去看看,或者翻到封面看看是什麼書,姐姐便會一下拍掉我的手,然後換到另一個角落,繼續看她的書。姐姐那時已經上了中學,晚上不用上自習課,但家裏很少見到她的人影。每當天黑的時候,她總會和一些年紀相仿的女孩們出去,八點多鐘才會回來。她們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快活得像小喜鵲,一到家就悄無聲息了。

好幾次我纏著姐姐帶我出去,都被她聲色俱厲地拒絕了。但是我終於從她們斷斷續續的談話中得知,原來我家附近的小學堂新來了兩位老師,那是一對小戀人,聽說他們吃完晚飯後,就會在宿舍裏播放起舞曲,然後兩個人摟在一起跳舞。女孩們羞澀地談論著,語氣中帶著羡慕。又談戀愛又跳舞,多麼時髦啊!
可是這樣的日子很快就到頭了,姐姐因為丟了車子,不得不輟學,去城裏打工。
9、

我想起上四年級那會兒,我偏科很嚴重,數學成績很不穩定,經常不及格。有一次上課的時候,我不記得我是跟同桌說話還是傳紙條,總之,老師生氣了,走下來扇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又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拖出教室,罰我站到下課。

在我的學生時代,體罰是家常便飯。輕點的是罰抄。考試考不好了,時常被罰抄考卷N遍。考卷上忘了寫名字了,就被罰寫自己的名字上百成千遍。課文背不出來,放學後留下來背到過才能回家。嚴重點就是打了。我已算不清我究竟挨了多少次打了,棍子、竹鞭或雞毛撣,理由無非是上課說話、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作業沒完成、

考試考不好等等。有時男生說話或做小動作,老師的粉筆頭或黑板擦就飛過來了。

我們班有一個男生,長得牛高馬大,但書念得很差,總是留級,十四歲了還在念小學,用老師的話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有一年他又留級和我們一個班,天天挨老師的打。老師說他在這個學堂呆得都成名人了,沒有人不知道他是留級生。老師又說他的皮超厚,很耐打。老師有時會叫他罰站,但不讓他好好地站著,而是叫他半蹲著,還要平舉著雙手。一節課下來,我們便經常看到他站的位置,汗水濕了一周,他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全身濕答答的直滴水。這位同學還很好動,總是做小動作,有時趴在課桌上睡得口水四處流,被老師一棍敲醒還睜著惺松睡眼到處張望:發生了什麼事?那時老師的棍子便劈頭蓋臉敲下去。有時他被老師打得滿教室躥,或者在課桌底下鑽來鑽去,涕淚齊流,嘴裏嚷著“下次再也不敢了不敢了”,班上的同學哄堂大笑。不知道為什麼,長大後每次想起來,會覺得格外心酸。

每次我被老師留在教室很晚才回去,或者挨了老師的打,媽媽總會說:活該!誰叫你不認真。可是那一次,當媽媽聽說我被老師扇了個耳光,還拖著耳朵到教室外罰站了一節課後,她的臉都綠了。我看到她扔下燒了一半的柴火,拖著我的手就要去跟老師理論。路人看她怒氣衝衝的樣子,問發生了什麼事。母親一邊指著我纏著紗布的頭給路人看,一面把我挨打的事說了,“我的女兒頭上還受了傷,就這樣一個耳光打過來,臉都腫了,這麼狠的人,還當人家的老師……打孩子的頭,這就不對了,要是打壞了腦子怎麼辦?”路人說老師早就回家了,這個時候也找不到人。母親愈發氣憤起來,叉著腰站在到處都是放學的師生的路口上把那個老師恨恨地咒駡了一頓。

時我頭上還纏著紗布。因為放學後要去地裏摘菜或草,然後回家做飯、餵牲口,我走在田埂上時不小心滑倒,後腦勺磕在石頭上,磕了一個洞,好久才站起來,那時陽光正中午,血流滿我的脖子。回到家裏,我用一塊毛巾裹著傷口,整件衣服、整條毛巾全是血,把母親嚇壞了。母親過後說,那衣和毛巾都能擰出血來。
10、

那個年很難過。過去,父親年底回來時總會買點桃子,慷慨得像要上誰家做客,雖然那桃子又醜又皺,但是你卻能看到,孩子們早早地守在村口,迎接他們的父親,臉上被寒風吹起兩個紅暈,沾染著過年的喜氣。昏黃的燈火下,窮人家的孩子在歡笑。

可是那一年,父親空著手回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為工頭拖欠工錢而愁腸百結,漸漸的,滿腹牢騷。那時我們家便充滿了爭吵,雞飛狗跳。母親的臉色也是灰色的,破敗得像我們身上的衣服。
父親喃喃說,年一過,就要交學費了。五六張嘴,四隻書包。

三隻書包。母親說。她剛說完,屋子忽然陷入黑暗中。又停電了。
電費很貴,一度電要一塊多,我們一直很節約地用著,只有晚上寫作業的時候才開燈,但電力總是很不穩定,三天兩頭地斷電。但已經算很好了。過去,我們家還用煤油燈,後來進化到蠟燭,再後來才有了電燈。
一屋子的人跟著陷入沉默。

黑暗中傳來開抽屜的聲音,接著是母親低聲打破沉默:老大已經出去打工了,前些時候拿了點錢回來。
父親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才問:在外面還好嗎?
母親靜默了一下,含糊應道,還好吧。

父親忽然高聲咒駡起工頭來,罵他拖欠工錢,說過了年就換東家。年一過,父親便四處問工。但是每次回來總是黑著臉,罵罵咧咧,說工頭寧肯少花錢請十幾歲的孩子,也不肯多花點錢雇他這個幹了十幾年的老工人;又說工頭嫌他手腳不利索,幹活不快。父親問工四處碰壁,去年的工錢也要不回來,抑鬱寡歡,變成一個怨天尤人、嘮嘮叨叨的老頭子。

父母雖然每天起早貪黑地勞碌,省吃儉用之餘,納名目繁多的農業稅以及應付各種來歷不名的收費專案,就已經入不敷出。那一年,村裏忽然說要建一條公路,每個人頭要交450塊,癱瘓在床的奶奶也不能倖免。在聽說後,母親背著父親哭了。她每天跟大男人們抬石頭,也只能賺12塊錢。父親失業,母親打零工,我們家一年的收入說沒就沒了。奶奶的那一份平攤到兒子們頭上,於是又引發了一頓吵鬧。

母親咬著牙把兩頭還沒養胖的豬出欄,捉了兩頭豬仔來養,把家裏的一些米祟出去,把榨的花生油也賣了,能賣的都賣得差不多了,然而還是沒能湊夠公路款。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很多,村民們請求村上寬限幾日。村裏叫人拎著桶油漆,在我家牆上刷了一行標語:要致富,先修路。在我家旁邊的小學堂刷了一行:發展才是硬道理。之後,村裏採取斷電斷水,村民們就都點蠟燭,去井裏打水,村裏又改成封門。好幾戶人家,門上都被貼上封條。有一戶人家,晚上偷偷撕了封條進去睡,第二天天沒亮就出門,偷偷把封條封上,結果還是被誰發現了,去村裏舉報了他,那人就被加罰了五百塊。

村裏說,要是再發現偷偷撕掉封條,還要抓人去關。

之後,每天晚上做完工回來,媽媽隨便扒幾口稀飯,就扔下碗四處借錢。但是親戚朋友們也都很窮,東拼西湊也才湊了幾十塊錢。

一天放學回來,我看到媽媽拿著掃把追著二姐打,一邊追一邊哭罵:你不去讀書!我這麼辛辛苦苦去做工為的就是讓你去學堂認幾個字,以後不用像我們這麼艱苦……你說你不上學了?!

然而二姐非常堅決,說是她念不好書,還浪費錢,不如跟大姐一起去城裏做工,賺點錢給弟妹交學費。
父親同意讓二姐跟大姐走。幾天後大姐回來了,帶二姐去她的工廠。母親腫著眼送走了她的兩個孩子。回來後父
親母親吵了一架,指責對方沒用。此後伴隨著我們的,便是這樣一個又一個銷煙彌漫的日子。

從這以後,父親掉進錢眼裏,總是天不亮就能聽到他和母親的吵架聲。父親揮舞著手臂吼叫:錢!當然是錢最重要!這個社會沒有錢就是寸步難行。你吃飯不要錢嗎?地裏會白白長出稻穀來嗎?喝口水都要錢,水龍頭能直接擰出水來嗎?什麼不要錢?沒錢你早就餓死了!

父親甚至有這樣的打算,讓我們上完小學,就打發我們出去賺錢。他說工頭嫌他手腳不夠利索,而我們這個年齡正適合,幹幾年就是老工人了,那時依舊年輕,可以多賺點錢。而母親始終不同意,母親說父親目光短淺。
10、

那時村口的喇叭,經常播放著一首歌: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
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跡般地聚起座座金山
……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個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
天地間蕩起滾滾春潮
征途上揚起浩浩風帆……

那個圈在幾年變成中國的經濟特區。一組懷舊照片上,八十年代的深圳街頭立著一面看板,上面刷著一行標語:時間就是金錢。市政府宣。幾年後的政治課上,老師說,那個老人叫鄧小平,書裏頭說他的職業是改革開放總設計師。

而我是在三年後去城裏打暑假工的,新建的樓房、城市的霓虹、夜市小販的吆喝和海邊渡假村的摩天輪,那是城市的心跳,我傾聽著它,那一刻,我的眼眶濕了。透過淚光,我又看到了我的八十年代,穿著破爛衣裳走在山間小路的放牛娃、爬進小販攤位下撿爛桃子的孩子、縮在教堂長椅上熟睡的我……
11、

大姐去城裏打工後,我曾偷偷開過她的抽屜,她的抽屜裏有幾本言情小說,還有《陳三五娘》、《金瓶梅》什麼的,厚得跟磚塊一樣。從那時起,我時常曠課或遲到。

們家有個閣樓,那裏是我的安樂窩。說是閣樓,其實是房梁上架著幾塊門板,我就爬上去,蹲在那門板上看書,經常看得午飯都忘了吃。有時母親叫我我也聽不到,她以為我已經去上學了,就鎖了門去做工。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看上半天書,母親回來後也不聲張。

只有12歲,但是已經有了些成人的憂鬱。那時我暗戀著班裏的一個男生。他讀書不錯,家境在那時看來,也是很好的,在家裏雖是個長子,卻很得父母的寵愛。我們上課的時候,總是看到他的母親端著一杯參湯等在教室外。

那時候,我只是一隻醜小鴨。除了語文成績可以和他一拼外,我一無所有。我們時常要幹家務和農活,要在暑假去賣雪糕賺點學費,我相信那時我一定長得又黑又醜又笨。在奶奶摔斷腿後,我在親屬們的白眼的壓制下始終無法抬頭,再加上一個雞飛狗跳的家庭,我很自卑。他像那位騎在白馬上的王子,即使我仰起頭,依然高不可攀。
我最喜歡的是聽女同學談起他,然後掩飾我內心的快樂。有時候也忍不住要向誰打聽,但終於忍住。有時候不甘寂寞,會故意洩露一點心事,聽到女生們拿我和他一起開玩笑,表面上裝作生氣,心中竊喜。

多年以後,我常想起那些患得患失的日子。常常想起一個少女在校園裏漫步,微鎖著眉,心事重重。那時候,
我是一個詩人。尤其當微風吹皺一池春水,或秋風吹落幾片楓紅的時候。許多年以後,我不得不感歎何人寫出“少女情懷總是詩”的詩句來。幾許甜蜜,些許酸澀,純潔得像天山雪蓮。那是暗戀的味道。

這種酸的、甜的、澀的味道一直伴隨著我,終於上了中學了。我們雖不在一個班,但都在重點班,這使我傾斜的心理終於有了一絲平衡。

依然是那只醜小鴨,背負著一個少女的秘密,以及“望女成鳳”的願望。我的成績越來越差強人意。父母依然勞碌,他們看不到我考卷上那一個個怵目驚心的紅紅的“X”。

一年半以後,我被調到差生班。當老師念出我的名字時,我的頭腦嗡的一聲炸開了。學校用這樣的方式宣告我的朽木難雕。我連最後一張能夠和他“平起平坐”的牌也失去了。我至今想不起我是如何拎著我的書包離開重點班,又如何拖著書包走進差生班;不知道當母親得知我調往差生班時如何痛哭流涕。我無法拼起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那一刻,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者痛得麻木了。那些記憶,支離破碎。

我無法回到重點班,卻也無法融進差生班。他們視我如仇敵。

“滾回你們重點班!”男生女生都這樣吼著。緊接著,我的書包被從書桌抽出來,扔出教室。
我至今不願去還原那些彼此仇恨的記憶。學校就像一個戰場。一個“重點”和一個“差生”把他們變成兩個世界的人。他們水火不容。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揀起書包,垂著淚默默回到我的座位的。
同學們把班裏最差的一個男生“許配”給我,每天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開我和他的玩笑,以此羞辱我,並從中取樂。後桌的同學總是拼命地把課桌一角往前挪,前桌的同學把課桌往後挪,把我的位置擠成一道縫。我只能直挺挺地坐著。

那一陣子,我的情緒低落到冰點。我第一次萌生了自殺的念頭。我想像著我從我家的房頂上跳下來,會是什麼樣子。一個西瓜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嗎?鮮紅的瓜瓤濺射開來。
我從此變得更加抑鬱,出現神經衰弱和失眠,並且,患上單相思。我想,即使我像西瓜一樣四分五裂,也解不了單相思的病。

我用絲線編了個什麼,我也不知道什麼,我從未編織過任何東西。如果一定要說是什麼,那只能是我的相思結。我拿起姐姐的香水,擰開來倒了半瓶上去,看到香水水漫金山,瓶底空了。我的14歲的單相思泡在廉價的香水
裏。

第二天晚自習下課後,我拎著書包站在一棵路燈下梔子花旁的陰影裏。書包裏放著我的相思結,夜風吹著,我似乎聞到了幽香。

夜裏有些涼意,風吹著單薄的我,一個手握相思結的少女。她在那棵玉蘭花樹下徘徊,時而翹首企盼。是否將有一個身騎白馬的王子,披星戴月來到她身邊?或者我將像中世紀的騎士,親自將手絹贈送給心上人?
她想只要看見他,她一定要鼓起勇氣上前,把相思結送給他,並向他表白,說她喜歡他。接下去,她是否會坐上他的腳踏車呢?或者,他們各自騎著腳踏車,慢慢地並行在回家的路上;或者,他們一起手牽手,在校園裏漫步?

月色是那樣的輕柔。
她從八點多等到九點多。教室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了。
學校有三個校門,她不知道他會從哪個校門離開。她沒有等到他。
許多年以後,她時常想起那個晚上,清晰地記得一個愁腸百結的少女,手握著相思結,在梔子花前、皎潔的月光下獨自徘徊的身影。許多年以後,她總是想起那最初的暗戀,那麼純粹,純粹得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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