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伯吸著煙笑眯眯地看著我。“抓的人越多就越賺錢,”他說:“這筆帳可有得算。”
“可是每戶人家都有五口人嗎?”
“你跟你姑姑也不是一家人啊!”水伯耐心地說。
我心裏突然鬱悶了起來,這跟住旅館有什麼區別?但是房間實在是簡陋了,床是用乒乓球桌拼起來的,兩張桌子東西堆得滿滿的,一條長凳還是跟看門人討的,靠牆一側擺著洗衣服洗臉用的盆盆桶桶,幾個桶裏還裝著換下的髒衣服。走廊一個角落放著一隻尿桶,四面用厚布遮擋,天氣很熱,總是散發著一股臭味,空間很狹小,撒一泡尿就是一身汗。
二十塊實在是多了,我媽在建築工地挑鑽和泥漿,一天也不過十三塊錢。
水伯見我情緒低落的樣子就哈哈地笑,但是笑到一半就咳起來,他走到窗口,往外吐了一口痰又回來。
“小孩,”他說:“那張單子拿回去跟你姑姑報銷吧,你替她關已經夠衰了。”
我點點頭,突然間想起一個問題。“水伯,你說你兒媳早婚,是嗎?”
他愣了一下,說:“差三個月。”
“那為什麼能領結婚證?”
“沒辦,過陣子還得補辦。”
“要罰款嗎?”
“罰!當然罰!”
“罰很多嗎?”
“很多。”他說,神色黯然,長歎一聲:“得傾家蕩產!”
我“哦”了一聲,又想起住宿費的事。“你不能早點出去嗎?”
“不能!”他說,語氣斬釘截鐵,臉上也陡地嚴肅起來。
“為什麼不能?”我打破沙鍋問到底,媽媽說這有時也是一種壞習慣。
“不能!”他說,很堅決。
“可是,為什麼不能?”
他不再說話,臉上的肌肉抖動著,猛地站起身,將煙頭丟在地上,用腳尖使勁蹂熄,走出房間去。
水伯走後,想起他的表情我突然感到一陣沒有來由的害怕。
原先在看打牌的金土朝我走過來,他顯然聽到我跟水伯的對話。他擦燃一根火柴,點著煙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出去住哪呢?”
水伯沒有家?呀,這真是不可思議!難道他真的要把牢底坐穿?
金土噴了口煙說:“他家那兩間房子早被計生幹部拆個精光了!”
金土又說,在我來之前有個跟水伯一道進來的,他們兩家離得也不遠,那個人說自從他家跟水伯家被人舉報犯了計生之後,他們兩家就點不上電燈了,村裏停止了供電。幾天之後,村裏集中拆房時,又把他們兩家的房子給拆了,家裏的一些大件東西比如衣櫃、電視、床之類的都被搬到村委會,要等事情處理完才能領回去。一些小件的東西像鍋碗瓢盆什麼的在拆房子的時候就已經被砸個稀巴爛了。
我也見過拆房,用一種重型機器拆的。那時我剛放學回來,看見幾輛像拖拉機但是比拖拉機要大許多的機器開進村裏,很威風,輾著水泥路“轟隆轟隆”響,像打雷一樣。有個人坐在上邊操作,我看到機器的“手臂”舉起來,越過牆頭,“爪子”輕輕一抓,整面牆“呯”地一聲巨響就倒下了,塵土四處飛揚,刹時天昏地暗,圍觀的人捂著口鼻紛紛退避。聽說這些機器在鄉里馬不停蹄地作業了好幾天呢。……
原來水伯沒有地方住,但是關在牢裏也一樣要交錢的。
水伯似乎很快便忘了同我的不愉快。他照樣每天晚上不厭其煩地為我蓋被,跟我聊天,但我再也不敢提起為什麼不“出去”的事。
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坐牢了。新奇感一旦消失,這樣的一個活動空間對我來說就嫌狹小了。我想起了學校的操場沙坑雙杠單杠,想起我在地裏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有許多飛蟲在我頭頂上飛來飛去。看書、聽歌、打遊戲我已經提不起興趣了。幸虧這樣的日子只過了兩天,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很健談,才大我三歲,但是懂得很多東西。他的臉長得很清秀,這使他的眉毛看起來又濃又黑,眉尖稍稍向上,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大大的酒窩。我後來才知道他是替他堂姐來關的,他的伯母和嬸嬸也被抓了,就關在隔壁。
他說他的堂姐已經生了三個女兒,還想生個兒子,他嘟噥著說她“簡直像一頭豬,沒完沒了地生!”說這話時他露出一臉的厭惡。他堂姐逃了幾年計生,整天東躲西藏,甚至餐風宿露。“她現在正躲在山上。”他說。
“躲在山上?”我差點叫起來,心跳都漏了一拍,“不怕讓野獸吃了?”
“沒有吧。”他說,“可是老人說山上有孤魂野鬼。”
“那多不吉利!”
他聳聳肩。
“晚上呢?”我問。
“偷偷回來。可是那樣也不安全,計生幹部總是在三更半夜挨家挨戶地搜查。”他說話的時候眉毛向上一挑一挑的,眉尖上翹,像兩把刃向上的刀。
“這樣多辛苦,乾脆讓他抓好了。”
“不行,抓到就要送到醫院打胎。”
“疼嗎?”
“疼!孩子也沒了。”
“會流血嗎?”
“當然會!”
“流很多嗎?”
“當然!”他好笑地看著我,突然指著牆邊一個紅色的臉盆說:“那麼多。”
“一臉盆?!”太可怕了!
他嘿嘿地笑著,眉上挑,又像兩把刀。這讓我越發懷疑他的眉毛是畫上去的。
一臉盆的血?整個下午我一直想著這個問題,一個人的血何以能那麼流?
可是為什麼要打掉孩子呢?又過了一天,我問他。
要控制人口增長啊!
是不是犯了計生的人都要被關起來?
不一定。你不是也被關起來了嗎?
可是我姑姑犯了計生。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問,臉上有些嘲弄的意味。
我一下子語塞,疑心自己被耍了。水伯在一邊擺弄他的收音機,不時地瞅著我笑。這越發讓我感到生氣。
我姑姑就是我姑姑!我氣急敗壞地叫,惹得好些人往這邊看。
還好你姑姑沒有殺人!
你姑姑才殺人呢!我瞪著他,恨不得立刻跑過去,朝他那張可惡的笑臉打一拳。
好了別再逗他了。水伯終於說,他都快氣壞了。
我確實氣壞了,尤其是看到水伯說話的時候竟是笑著的。但我突然又想起一個問題來,於是轉向他問:你堂姐跟你有什麼關係?你還不是一樣進來了?
是啊!我也跟他們理論過,他老老實實地說,可我還是進來了!
哼!你也不比好多少!這樣幸災樂禍地想著,我覺得心裏舒坦多了。
幾個人就都沉默下來。水伯關了“嘁嘁嚓嚓”響的收音機,一邊吸煙一邊咳嗽。
百無聊賴之際,那個人走向窗邊。我也看向窗外。剛才還驕陽似火,一眨眼的功夫就烏雲蔽日了,像天黑前的那一刻。室內很暗,每個人的臉都顯得很陰鬱。
天有不測風雲啊!他歎息著,踱到大床邊,嘴裏說著“沒意思”就跳上床,雙手枕著後腦勺躺下。
一道閃電劃過,雷聲從天邊“隆隆”而至,豆大的雨點從空中砸下來。又一聲響雷過後,大雨傾盆。
四天后他走了。看門人通知他可以回去的時候,他突然就不再說話了,一整個晚上都在沉默中度過。
他走的時候沒有同誰告別也沒有誰同他道別。我不知道該不該向他道別,或者應該跟他說恭喜!但是那天牢裏沉悶壓抑的氣氛讓我沒有同他說話的勇氣,我只是靜靜地目送他,他好像沒有看到我似的走了。走的時候,腿抬得很吃力,讓我一度懷疑他戴著腳蹽。
他走後我便拿起牆邊那個紅色的臉盆去走廊,那裏有個水龍頭。水伯在一邊說水快滿了。我說要放滿。他問我做什麼我說要洗腳。他說洗腳不要那麼多的水我堅持說要。說著說著水就滿了。
紅色的臉盆,連水都是紅色的。
冰涼的清澈的水。
我突然想把臉埋在水裏。我俯下身,在我的臉快貼上水的刹那我竟然看到一臉盆的血!我“呀”的一聲叫站了起來。
水伯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我又看到一臉盆的水。
真的是水!
我把水倒在走廊上。水四散漫開。一個人的血何以能這麼流?
水伯問我不是要洗腳嗎我說不洗了。
真的,我根本不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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