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伯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尤其是夜間,總是影響我們休息。大家便七嘴八舌地勸他出去治療,但他總是搖頭。我私底下問過他,他說他的媳婦快生了。然後就不說話,噴著煙圈,一個人看著煙圈癡癡地笑。
這期間,看守幾次來向水伯催要住宿費,水伯依舊吸著煙,好一會才低聲說,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現在除了這條老命,什麼都沒了。看守不耐煩地說,跟你兄弟借去!你都欠了兩個月了!水伯說,我兄弟家日子也不好過。
反正你遲早是要交的!看守最後忿忿地說,你別以為你沒錢交就完事了,我告訴你,你沒交明白你兒子還得交,你兒子再交不完你孫子還得交!
兩次過後,看守再來要錢的時候水伯就一聲不吭。看守儘管惱怒不已,卻也無計可施。
有一天媽媽提飯給我吃的時候悄悄跟我說要遠離水伯。那個人八成是得了什麼病,她說,老是咳個不停。
媽媽又說爸爸已經回到他的工廠去了,秧苗已經插好,但是農活還是很多。等過陣子忙完了就讓我出去,她進來。
姑姑呢?我問。
躲起來了。
躲在哪?
小孩子有耳無嘴,不該問的不要問。
媽媽走後,我坐在走廊上邊吹風邊吃飯。水伯在一邊洗飯盒。經常是一個老女人給他送的飯,她是水伯的弟媳,有時是他弟弟。我聽說水伯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接著,他的女兒也遠嫁他鄉,剩下他跟他的兒子相依為命。那個老女人只給他送飯,飯裏沒有菜,房間的桌上有一個玻璃瓶,瓶裏裝著一些發黑的咸籮蔔,切得很碎,那就是水伯的菜。
天氣很熱,我一邊擦汗一邊說吃不下了,倒掉算了。水伯在我身後叫著“不要倒”,接著“噗”的一聲悶響,我扭過頭,看見水伯摔倒在地。我忙放下飯盒,攙起水伯,從膝蓋的破洞看到有血慢慢地滲了出來,水伯疼得五官都擠在一起。他說沒關係,咧開嘴想沖我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沒倒就好。他說,然後掙扎著站直身子,吃力地走向房間。
牢房來了一批人又走了一批人,每當有人被通知可以回去的時候整個牢房便沉寂下來,每個人的臉上一片肅殺之氣。走的時候,沒有誰同他道別他也沒有同誰道別。鐵門“哐”的一聲重新上鎖,接下來是死一般的沉寂。
水伯的咳嗽似乎越來越嚴重,痰很多。有一天夜裏他說胸口悶得快喘不過氣來,他說起話來很吃力,聲帶滯澀,像生銹的機器。大人們扶他坐起來,靠著牆,給他喂了點水。過會兒他說他好了。有人勸他出去治療,他總是搖頭。
收到第二張交費單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已經坐了四十天的牢了。打牌的依舊打牌,下棋的依舊下棋。水伯依舊吸煙依舊咳嗽。他額上的皺紋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像乾癟的苦瓜。他整天掐著手指很認真地算著,算完後就捲煙吸,噴著煙圈,很愜意的樣子。
我不知道那煙圈到底有什麼魔力能夠這樣吸引他。有一次我挪近它,瞪大眼睛,呀!我看到一個嬰兒,光著身子的嬰兒對著水伯笑。可是等我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卻什麼也沒有了,眼前只有煙霧,一會兒就飄散了。
我想那肯定是幻覺。我問水伯他的媳婦是不是快生了?
他說,快了,再過兩個月又七天。
我問水伯她是不是躲起來了?
他點頭。
我說要是被抓起來怎麼辦?
他說不會!
我說要是會呢?
他說不會!
我說要是會呢?
他說不會!肯定不會!
我還想說點什麼,他陡地站起身,走出房間。
夜裏,水伯的病又發作了,胸口很悶喘息很艱難。這一次大人們叫來看守,但看守很為難,他說水伯得找個人來替關。我聽見有人說要是他死了怎麼辦?很多人跟著質問看守,看守只得答應第二天通知他的家屬。
第二天,水伯被送走了。他走後來了一個老女人,她是替水伯來關的。我很想問問她水伯的病但總不見她到走廊上來。
牢裏越來越悶,他們已經不再熱衷於打牌和下棋,我也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我越來越想出去,但是我更想知道水伯的近況。
這天上午,又進來一個年輕人,他身上的衣服很髒,頭髮很長很亂,鬍子也許久沒刮,我不能確定他有多大年齡。
鐵門上鎖後,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站在門外問他,你老婆到底躲到哪去了?
他好像沒聽見似的一言不發。
幹部從嘴裏哼了一聲,你說不說結果都是一樣的,不信你等著瞧!
傍晚有人給他送來飯和一個布包,他將飯放在桌子上,沒吃。
晚上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了水伯。水伯在抽煙,噴出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煙圈,我看見一個嬰兒坐在裏面沖他招手。他笑了,卻突然急劇地咳起來,咳著咳著,五臟六腑在腹腔內劇烈地抖動。然後他的心臟突然痙攣,接著噴出血來,沖出喉嚨。那血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看到全世界都是血,好多好多的血!鮮紅的血!我的身體漸漸地浮起來,血從四面八方湧向我,有一個一個好多白色的東西在上邊飄著。呀!嬰兒!那是嬰兒的屍體!
我和嬰兒的屍體躺在血海裏。
我和嬰兒的母親躺在血海裏。
那個人已經進來兩天了,沒有人見他說過一句話。
熬到第三天,一個看守打開鐵門,叫著他的名字,“你可以出去了。”
我看到他陡然睜大了眼,臉抽幹了血似的白,神色異常可怕。他瘋了一般地沖出房間,接著,走廊上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
還我孩子!還我孩子!天煞的你們還我孩子!——
聲音越來越弱,直至消失。他終於被兩個看守拖走了。他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走廊上還回蕩著他的叫聲,和鐵門被撞擊的“哐哐”聲。那是他的頭撞在鐵門上發出的聲音,我透過窗戶看到血順著鐵杆流下來。看守過後來清洗掉。
之後牢房死一般的靜,像一座廢棄的墳場。
人們進進出出,來來去去。我已經再也沒有勇氣用眼睛面對每一個離開的背影。
我時常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精神恍惚。好幾次我看見了水伯在吸煙,他掐著手指很認真地計算著,他說他的兒媳就快生了。他說話的時候眼睛放著光,額上的皺紋舒展開了,仿佛年輕了許多。
過後,我發現走廊上實際上只有我一個人,水伯已經被送走快十天了。但是我分明又聽到誰在撕心裂肺地哭喊:
還我孩子!還我孩子!天煞的你們還我孩子!——
媽媽提飯給我吃的時候說我好像瘦了許多,她懷疑是營養不良的緣故。她說明天要燉只雞給我送來,又說過幾天她進來讓我出去。
牢裏新進了一個年輕人,時常吹著口琴,吹一些憂傷的曲子。但是兩天后他也被告知可以走了。他走後,牢裏的人突然議論起水伯來。
我問他們水伯怎麼了?他們說水伯死了。肺裏有很多痰,不能呼吸,後來送到醫院,但還是死了,醫生責備他的家屬,應該早點送去。……他們說剛走的那個年輕人就是水伯的侄子,他是來替水伯關的。
他要回去奔喪嗎?我茫然地問。
有人回答說,他已經可以走了。
兩天后媽媽來接我回家。她看起來風塵僕僕,一臉的疲倦。她說她剛從醫院過來,姑姑剛出院。她說我們再也不用關了。
鐵門在我身後“哐啷”鎖上。
在我的腳即將邁出這座樓房的大門時,我突然聽到背後有誰在跟我說話。我扭過頭,看見了水伯,坐在走廊上吸著他卷的煙,一邊掐著手指認真地計算著,一邊笑著對我說,他兒媳再過一個多月就該生了。……
2004年7月於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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