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幢四層的樓房,跟北京的四合院很相似。中間有一個天井,保證從一樓到四樓每一個房間的光線。從外表看起來,它跟普通的樓房沒什麼兩樣。但事實上,這裏是鄉計劃生育辦公室設的監獄。兩個大房間作為牢房,走廊全部用水管粗的鐵條焊起來。兩間牢房分別關著男囚犯和女囚犯。
我住進這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關於我坐牢的原因……怎麼說呢?總之,是我媽叫我來的。聽起來好像很不可思議吧?她說,坐牢也得趕上時候,要不是這陣子計生搞得天翻地覆,還坐不上呢。這麼說吧,一段時間以前,那時剛放暑假,有一天我媽同我商量說:“小牛,你明天替媽去坐牢行嗎?”
“坐牢?”這對我來說可是一件很新奇的事。
“你姑姑犯了計生,兩次檢查沒到位……”媽媽一邊剝花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什麼檢查?”
“檢查肚裏有沒有孩子……好了,這是女人的事你不要問那麼多了。”
我還想說點什麼,父親在房間叫我了,讓我去給他買包煙。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從工廠請假回來幫母親搶收水稻,收割完很快又得插秧了,母親一個人總是忙不過來。
晚飯後,我幫媽媽剝著花生,又問起小姑姑的事來。媽媽責備說,小孩子有耳無嘴,打破沙鍋問到底有時候也是一種壞習慣。她說:“你的問題可真多!趕緊去收拾一下,明天得去讓他關了。”
“坐牢?可是,”我突然有些害怕起來,“坐牢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怎麼一回事?就像一個小孩子不聽話,媽媽就把他關起來了!……好了,”媽媽有些不耐煩了,“不要再問了,別人還不都這樣?反正你又不用上課,媽媽還要幹農活呢!”
再說什麼結果都是一樣,一樣要坐牢。
第二天我背著書包去了,書包裏放著我愛看的《童話大王》,兩套換洗的衣服,還有遊戲機和耳機。媽媽沒有陪我來,告訴我地點之後她就忙自己的活去了。
看門的兩個人一個是青年一個是中年。看到他們我忽然有些害怕。年青的那個翻開一本花名冊打勾。
“多大?”他問。
“十五。”
“你家大人呢?”
“幹活。”
“幹活?”他抬起臉,皺著眉看著我,我低下頭,他嘴裏“哼”了一聲,像是笑又不像,“這些大人,可真聰明啊!”
不過坐牢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風吹不到雨淋不著太陽也曬不進來。外邊陽光那麼毒,看著都叫人害怕。往年這個時候我甚至要到地裏幫忙收割水稻,但是現在,我只需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比如看書、打遊戲、睡覺,聽人家聊天,看他們打牌、下棋……這看起來似乎還是一種享受,當然,瞧,像不像個文化活動室?我越發覺得不應該把這裏叫做“牢房”,應該叫“房間”。媽媽說,坐牢就跟一個小孩子不聽話,媽媽把他關起來是一樣的。不過這裏還要熱鬧些。
我們這個房間有十三個人,據說高峰時期住了三十一個人。很多村都有自己的牢房,要不然根本住不下。床是用幾張乒乓球桌拼起來的,像北方的炕。房間裏的人彼此都很友好,他們都是一些年紀比我大很多的人。我剛來時還有一個年青人,也就二十幾的模樣。我初初到來時他正坐在走廊的一把椅子上納涼,見我進來他也跟在我後頭,“小孩!”他叫。
我下意識地四處張望,但是找不到一張更年輕的臉。我確定他是在叫我。
“小孩,”他在我身後問:“你多大了?”
我邊打量著房間邊答:“十五。”
“這麼小就討老婆了?”
“沒有。……胡說!”我漲紅了臉,生氣地道:“你才討老婆了呢!”
整個房間除了已經睡著的人,其餘的都笑起來。
我氣鼓鼓地把書包放在靠牆堆滿東西的桌上,拿出遊戲機就再也不理他。
午飯是我爸送來的。他們有的也是家屬送過來的,有的泡速食麵,有的吃麵包,還有的請求看門人買速食時順便為他帶一份。
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耳機,那個人也脫了鞋躺在我旁邊:“小孩,”那傢伙很沒禮貌地扯下我的耳機帶,“你是替誰來關的?”
我沒理他。
“我也是替人家來關的,我嫂嫂犯了計生。”他說。
我豎起耳朵,但表面上裝作愛理不理。
“明天我就要出去了。”他說,然後自顧歎氣:“她真慘,跑到茅廁躲起來可還是被抓了。”
房間裏的人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聽收音機的老伯也很專心,沒有人理會我們。
他坐起來,背靠著牆,抽了根煙放進嘴裏,這時就有個看門人來叫他:跟我去結帳!
他回來後我已經聽著耳機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已經快八點了,房間裏的人說他一大早就走了。我突然感到有些失望,說不上為什麼。他走了,但是“小孩小孩”卻在這裏叫開了。
我們房間還有一個叫“水伯”的老人,快六十歲了,總見他穿一件灰色的舊上衣,黑色的舊褲子,膝蓋處磨破了一個洞,兩個褲管縮了水般的又小又短。他額頭上的皺紋時常讓我想起乾癟的苦瓜。他總愛擺弄一台收音機,但是收音效果很差,噪音很大,他聽得最多的是京劇,咿咿呀呀的吵死人!水伯的口袋裏總是揣著一包煙絲和煙紙,整天見他坐在收音機邊嘴裏跟著哼哼,手裏卷著煙抽,濃烈的煙霧嗆得我直咳,這時候他便笑著識趣地坐到一邊去。
別人下棋打牌的時候,我們就坐在一起聊天。他是個很慈祥的老人,總是笑呵呵的。
“小孩,……”他叫,突然咳嗽起來,咳了一會才止住,“你是哪個村的?替誰來關的?”
“賴村。我姑姑犯了計生。”我說。
“你姑姑哪個村的?”
“當然也是賴村!要不我才不會替她坐牢。”說了“坐牢”這兩個字,我突然覺得有些彆扭。
“那可不一定。”他指著一個正在看下棋的人對我說:“金土是替他妹妹來關的,她妹妹嫁到隔壁縣。”
“隔壁縣?”
“村與村之間有協議,有協助對方抓計生的義務。……你不懂。”
“協議?”我反駁他:“誰說我不懂!”
水伯只是憨憨地笑了笑,卻不辯論。
“那你是替誰來關的?”我問。
“不替誰。”他說著,又咳嗽起來。
“可是你已經……”我不相信。
“我兒子。”他說,“這不能算替,你才是替。”
“你有幾個孫子?”
“還沒有。”
“一個都沒有嗎?這也犯計生了?”
“犯了。”
“可是你連一個孫子也沒有,我姑姑都生了兩個了。”
“不一樣。我兒媳是早婚。”
“還不到二十歲就結婚?真早呀!”
“差三個月。”他說著,徐徐吐出一口煙,像是在歎息。
“差三個月都不行?“
“差一天都不行!”
我點點頭,但不是很懂。過了一會兒,我又想起來一個問題:“你關多久了?”
他掐著手指算了一下,說:“過五天就滿三個月了。”
“這麼久?你得關到什麼時候?”
他又掐著手指很認真地算著:“還有三個多月我媳婦就生了。”說到這裏,他愜意地噴出一口煙,眼睛盯著煙圈,嘴角掛著一抹欣慰的笑,好像他的孫子就在那個煙圈裏沖他笑。一陣風吹來,那個煙圈就散了。
這天中午,媽媽送飯給我吃,手裏還提著一個籃子。她看起來很疲憊,頭上戴著斗笠,衣服糊滿泥巴,褲管綰起至小腿處。媽媽說現在是農忙時節,她不能一天給我送三次飯,她讓我沖雞蛋喝,吃些麵包。
媽媽剛走,就來了一個看門人,他將一遝紙遞給離他最近的那個人就走了。
“那是什麼?”我問。
“交費單。”他將其中的一張遞給我,“每個月的一號結一次,拿回去跟你家裏報銷吧。”
我接過一看,上邊寫著幾個交費項目:住宿費 20元/天*10天 水費 1元/天*10天 電費 1元/天*10天 合計220元
我納悶了,“坐牢還要交住宿費?”
“不交住宿費你還不把牢底坐穿?要交錢你才心疼呢。一天二十塊,要是一家抓五口人,一天一百多,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一個人犯計生要抓那麼多人?”
“真是小孩!五個人還嫌多。”他笑著,拿單子進去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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