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6日 星期二

花葬(七)

雖已是入秋時節,天氣依然炎熱。
火鍋廳裏熱氣沖天,人聲鼎沸,兩個人吃得滿頭大汗,嘻嘻哈哈,像頑皮的孩子,這會兒你幫我拭汗,待會兒我給你夾菜,不亦樂乎。最讓許立文氣惱的是,趙大強竟然趁她上衛生間的時候,往她杯中的可樂裏倒了很多辣椒醬,嗆得她咳得臉紅脖子粗,眼淚都出來了,趙大強則撫掌大笑,也不理會大廳裏鄰桌瞪得眼珠子要脫眶。
許立文直喊“辣死了辣死了”,一口氣喝下服務員送來的半瓶開水,結果一個晚上頻繁如廁。……
對趙大強的反感正一絲一絲地消融,他在她眼中漸又變回兒時的夥伴。那時趙家是村裏算得上富有的人家,他家裏剛剛翻新,牆壁刷得很白,還用一種綠色的叫做“塗料“的看起來像油漆的東西塗了一米高,用手摸上去光滑光滑的。地上還鋪著紅鑽,他家裏甚至還有一台黑白電視機,羨煞村裏的男女老少。
趙大強的父母總是不知從哪里弄來是米、香菇,挑著四處叫賣。他們不在的時候,趙大強就跑到家門口,用手招她去他家,帶她一次又一次地參觀他的家,然後他們就坐在鋪著紅鑽的乾淨的地上,趙大強擰開了電視機,裏邊就響起“嘁嘁嚓嚓“的聲音和模糊的影像。大強一點一點地擰著那個圓鈕,裏面就響起說話的聲音,還有幾個小人。如果電視機關著,許立文就會吃驚地發現自己不知怎的竟也跑到裏邊去了。
後來大強到城裏上中學,開始變得盛氣淩人起來,對小夥伴們愛理不理,即使看見她,也不再招她去他家玩,而是斜著眼睛掃了她一眼。但即使是那麼一眼,也總是讓她又難過又自卑地垂下頭去。
趙大強把她送到門口。“歐陽雨在我那裏很好,我會幫你多勸勸她,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很快就會想開的。”
“謝謝!”許立文由衷地,她發現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他。
打開房門她又猛然想起什麼,她遲疑了一下,轉過身來。“大強……”
“啊?”趙大強探詢地望著她。“怎麼了?”
“我記得很久以前,好像是我讀初中的時候,我曾見過你帶著一個女孩子在家鄉那棵榕樹下說著什麼……”她小心地問,“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大強的眼睛頓時像夜幕降臨一樣黯淡下來。良久,他才抬起頭聲音喑啞地道:“不提了,好嗎?”
“分手了?為什麼?”她問著,一下子又後悔了。不知是不是晚上喝了點酒的緣故,她盡問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大強點點頭,看著遠方:“愛情沒有對錯。”
“謝謝!晚安!”
“等等!”趙大強叫住她,有些突兀地問:“小文,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我希望能一生一世照顧你。”他的雙眸在門口那盞昏黃的路燈下含情脈脈。
許立文低下頭逃開他的目光:“代我問候小雨。”
“會的。”趙大強應著,突然俯下頭迅速輕吻了下她的臉,“進去吧。”
許立文呆了一下,然後閃進門內,迅速關上門,背靠在門後,臉一直紅到了耳根。他像一條輕舟,在她寂寞已久的心湖蕩起了雙槳……

連日來,都是趙大強接送歐陽上下班。她的心情一直處於低潮狀態,無論工作上還是生活上,趙大強對她的關懷體貼,可謂無微不至。就在前天晚上,他甚至為了她挨了客人的打。包廂裏頭一個醉酒的客人拉著她的手不放,硬要她喝下桌上的半杯白酒。歐陽雨在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懇求客人讓她加半杯雪碧,才勉為其難地喝下杯中濃烈的酒。客人卻不肯甘休,從錢包裏抽出五百塊錢,“啪”地丟在桌上,“你再喝下三杯酒,這五百塊錢就是你的了。”那個客人財氣大氣粗地說。
整桌的人都跟著起哄。
歐陽雨忙婉言謝絕,有個瘦高的客人就站起來,拍著桌子喝道:“怎麼,不給我們兄弟面子?!” 聞訊趕來的趙大強忙陪著笑臉打圓場,又是陪禮又是敬煙,一邊對歐陽雨使眼色一邊假意責怪:“你是怎麼招呼客人的?喝杯酒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去去,再給客人上兩道菜來!”
歐陽雨正待離開包廂,卻見趙大強的領子被人提了起來,“你小子敢唬弄我?兩道菜就能打發我?想把她放跑,活膩了不是!”一拳朝趙大強打將過去,趙大強把臉一偏,本能地抬手護臉。一桌人忙起身勸架,場面極為混亂。歐陽雨趁機逃離包廂,奔向吧台打電話,鈴子已經帶著四個保安趕來。……
趙大強拿到了兩天的時間休息。但是今天他並沒有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頭上纏著紗布在廚房裏給歐陽雨煲靚湯。那天晚上在廝打中他的頭撞在桌角,流了血。
開了門進去,趙大強直奔廚房,很快就端出一個砂鍋,香氣四溢。
歐陽雨剛把行李箱放進房間,還沒來得及打開箱子整理衣服,就讓趙大強拖到客廳,她一眼看到桌上冒著熱氣的砂鍋。“老天,你在做什麼?”
“我燉了一隻烏雞。”趙大強殷勤得像換了個人,盛了滿滿一碗雞肉,遞給她一雙筷子,“來,趁熱吃。”
歐陽雨哭笑不得:“你知道我剛在酒店裏吃過宵夜。”
“燉這只雞可是花了我不少功夫哦!”趙大強把碗裏的雞肉倒回砂鍋,舀了一碗湯給她,“那你喝湯吧。”
趙大強正襟危坐,看著歐陽雨端起碗喝湯,又自顧自地說:“現在的女人不都是這個樣的,下班回來就是鑽進廚房,忙乎了一陣,然後端出香噴噴的飯菜來,坐在餐桌前給老公添飯加菜,看著老公把她煮的炒的飯菜全部吃光後那份愜意感,就覺得自己很幸福嗎?所以我看著你把我燉了幾個小時的雞湯喝掉,我也感到很幸福。”
歐陽雨忍不住笑起來,第一次發覺他可愛得像個小孩子。
之後趙大強搶著洗碗,歐陽雨也懶得跟他爭,進了房間把衣服掛在衣櫃裏。在喬明從趙大強手中拿過那張兩萬元現金支票後,歐陽雨在趙大強面前就不再堅持什麼,譬如,他要她今晚就搬過來住,如果趙大強還有其他的要求,她很難確定自己是應允還是拒絕。趙大強是她的什麼人?她說不清楚。她最清楚的是在某一個晚上,她被喬明以兩萬元的價位拋售。
女人只是東西。
有的男人卻連東西也不是。
她正自發呆時,趙大強不知什麼時候已換上了睡衣,赤著腳走進房間。“該休息了。”
“你……”他哪里來的睡衣?她莫名地感到慌亂,“你今晚……不是還要回去的嗎?”
“沒有啊!”他矢口否認:“誰說的?我沒說過要回去呀!”然後他緊挨著她坐下。
他挨著她讓她感到疲憊,疲憊是最容易犯錯的時候。她告訴自己。
“你還是回去吧,這樣不太好的……”
“我們男未婚女未嫁,沒什麼不妥的。”趙大強涎著臉邀功:“再說,我煲了幾個小時的雞湯,又洗了那麼多的碗筷,做了大半天家庭主男,我容易嗎?”
“……”
燈很快熄滅,室內一片漆黑。
“不不不……”
“我會對你好的!你要知道,我今天可是頭一遭煲湯給女人喝。”
“不不……別……”
“不什麼不?”
“你讓我想想……”
“還想什麼!”
“但是你頭上的傷……醫生說,要注意休息……”
“聽他瞎掰!我能行的!”……

歐陽雨滿足於現在的生活,也習慣了服務員對她的疏遠。她們每日在衛生間的談論已勾不起她的興趣。趙大強對她的好使她成了眾矢之的。她看得出他是愛她的,她忘不了那個晚上,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掬捧在兩掌間呵護,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溫柔得令人心碎,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仍可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蘊藏的無限的柔情。她愛他,她願意回報更大的熱情和更多的愛。
愛情這東西,最是會在你脆弱的時候乘虛而入。
已經進入冬季,太陽一下山,天空就變成灰色,街道兩旁的樹木頂著一冬的蕭瑟,樹下落葉片片,風一刮,落葉夾著塵土四處肆虐,使得街上行色匆匆的男女老少舉步唯艱。拐進一條小蒼,三兩戶人家門窗被風摔得“蓬蓬”作響。經過一幢破敗的兩層建築時,只聽得“哐啷”一聲,一扇木窗連帶玻璃從天而降,砸在地上支離破碎,驚魂甫定的人們,紛紛逃開,唯恐避之不及。
許立文關上房間的門,回到暖和的被窩,背靠著床,把看了一半的小說的內頁折起一角,合起書放在枕邊,她想起上一次看的那本小說,歐陽雨說,那個腳踏兩隻船的男人最終會有報應,事實上那本書的結局就是如此,那個花心的男人出了車禍,下半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中國有句俗語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結尾挺合乎中國人的心思,遺憾的是,宿命論色彩太濃。許立文寧願不是上天懲罰他的。但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歐陽雨的論斷依據僅僅是因為小說的作者是女性。她甚至斷言,那不過是女人們一廂情願的想法。現實生活中,遭到不幸的女人通常都是咬斷牙和著血吞。??譬如,她,還有歐陽雨!?
她拿起床頭的手機。
“你好,中餐部。”
“我找歐陽小姐。”
“好的,請稍候。”對方說完,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
“喂,你好!”歐陽雨不卑不亢的聲音。
“我的大小姐,你可真難找。”
“小文!”歐陽雨驚喜地叫著。
“現在忙嗎?”
“還好。最近過得怎麼樣?”
“老樣子。你這傢伙,當了官就把老朋友給忘了,連個電話也不來。”許立文假裝生氣地抱怨著。
歐陽雨在電話中一疊聲地道歉。
“上次打電話過去,小姐說你在處理事情脫不開身,隔幾天打過去說要下午五點才上班,我就懶得再打,一直拖到現在……白天不上班時為什麼不過來?”
“白天你要上班呀!”電話線的那頭,歐陽雨有些心虛地爭辯,她怎能告訴許立文,不上班時她天天跟趙大強在床上纏綿呢?一個月以來,趙大強像塊麥芽糖,粘得發膩。連上個衛生間,他都得再三交代“要趕快回來”。
“我中午不是有休息時間嗎?再說,一個禮拜我有一天假--就算我在上班,你也可以打個電話來問候一下吧?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麼?”
歐陽雨看了下表,“見面再談吧,電話中說不清楚。”
“好吧,”許立文拿起床頭的鬧鐘,講了四分鐘了,凱達酒店有規定,私人電話不得超過五分鐘。“下個禮拜我過生日,你不會也忘了吧?”
那頭歐陽雨乾笑兩聲,又是一連串的“抱歉”。
“你呀!你呀!”許立文無可奈何地收線:“好吧,忙你的吧,下個禮拜見!”
許立文把手機放回床頭,被子往上拉了拉,雙臂交疊放在胸前,她想起那次在趙大強車上睡著時做的那個古怪的夢。歐陽雨說她需要一個男人,開墾她那片荒蕪已久的伊甸園。
是呵,多少次夜闌人靜從睡夢中醒來,被寂寞啃噬得輾轉難眠時,她何嘗不想找一個真心相愛的男人共度一生?只怕是人生事常是十之八九不如意,男人最是絕情,他騎在另一個女人身上的時候還可以打電話在你耳邊信誓旦旦著關於山盟海誓海枯石爛。男人的心比稱砣硬比煤炭還黑。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一首不朽的愛情歌曲,《致愛麗絲》。
是趙大強打來的。她猶豫了一下,“喂?”
“是我。還沒睡?在做什麼?”他溫柔地嗓音在耳邊絮語。
“沒什麼,就是看看小說。”
“一個人是不是很孤單?不想找人陪嗎?”
“那倒不用了,時間已經不早了。”
“明天是星期日,有什麼打算?”
她想了一下:“泡圖書館吧。”
“真想把自己淹死在書山字海裏?出去走走吧,別辜負了這好天氣。”
她正猶豫不決時,大強提議說:“明天我們去爬山吧。”
這倒是個挺誘人的主意。爬累的時候還可以懶洋洋地躺在半山腰鬆軟的草地上享受午後溫暖的陽光。但是,跟大強一起去她又覺得有些不放心,總覺得會發生點什麼,又說不出什麼。
“我替你拿主意吧,明天上午九點,你在家裏等我。”
收了線,許立文不禁搖頭苦笑,幹了一個月的辦公文員,她就任業務組長時的那份幹練和銳氣主已消磨飴盡。時間的威力真的不可小覷呀。

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昨晚趙大強跟親熱了一會就走了,說今天一早有事要辦。今天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一個月以來,她白天跟趙大強在床上纏綿,晚上到酒店上班,過著夜出晝伏的生活,連光線都不適應了。今早一起床,拉開窗簾,一道明媚的陽光穿過窗框射進房間,讓她好一陣子睜不開眼。她晾好她和大強的衣服,到廚房把一盒牛奶放在水裏加熱,然後倒在杯子裏,連同放著幾片麵包的碟子,一齊端到客廳,一邊享受著早餐一邊聽著薩克斯風經典名曲。看了一下手上的表,差一刻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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