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6日 星期二

花葬(五)

她拉開門正欲跨出衛生間,小林又叫住她:“哎--”
“還有什麼事?”她沒轉身,懶洋洋地問。
“經理讓你下班後去他辦公室一趟。”

許立文在失業後的第八天終於重新上崗。在一家公司做辦公室文員,每天就是處理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枯燥但很穩定,只是每天坐得屁股生疼。
她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音響,把聲音調得很大,以此消除一屋子的冷清和孤寂。她赤著腳在房間裏枯坐了一會,然後走進浴室放了一缸溫水,她想泡個熱水澡,再出去找家館子好好地搓一頓。本來是約好歐陽雨的,但她因酒店客人爆滿而不得不延長上班時間。沒有歐陽雨的日子是難過多了。
回到房間拿衣服的時候,手機剛好響了起來。
“喂?”
那頭沈默了一下,然後是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我是大強。”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許立文警惕地問。
“這個並不重要。小文,要不要出來一下?今天是中秋節,不能回去跟家人團聚,可也別冷落了自己啊。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陪你一起過節,怎樣?”
“不!”
“不要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嘛。以前我們是鄰居,也算是半個親人,現在你孤身在外,我照顧你也沒什麼不妥嘛!告訴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親人?她感到可笑。還一個媽生的呢!她對這種超乎尋常的關係感到難以適應。
“對不起,我可能--你今天不忙嗎?”
“忙啊,非常忙!中秋節都是一家子過來吃團圓飯,但考慮到你孤伶伶一個人,我就溜出來了。對了,你不想知道歐陽雨的近況嗎?”
“你認識她?”她驚詫地問。
“告訴我你住哪里?我去接你,有什麼話我們慢慢談。”
剛在車上坐好,大強的車就箭一般地疾射出去。
“你不擔心我會從車窗飛出去?”
大強嚼著口香糖,調皮地對她眨了眨眼,“不會,我在你旁邊呢。”
她看著大強,覺得他也不是那麼討厭。她張了張嘴,想問他是怎麼認識歐陽雨的。一個禮拜前,他們在人才市場碰見的時候,他還不認識歐陽雨,而現在,他連她的手機號碼都知道了,顯然是歐陽雨告訴他的,可是她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歐陽雨甚至從未跟她提起過趙大強。
“在想什麼呢?”大強放慢車速,扭過頭來看著她。“小文,你這兩年變化真大。大姑娘了,我都快認不得了。”
“是嗎?”她不自然地把視線投向別處,卻從汽車後視鏡模糊地看到一張與她的實際年齡不相符的滄桑的臉。也許她真的累了。她往後一靠,眯著眼養神。她的嬌小的身子萎縮在座椅上更顯瘦弱。也許她真的累了,不知不覺中她就睡著了。
之後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自己掉進一個無邊無際的水庫,她在水裏死命地拍打著雙手,奮力地蹬著兩條腿。她在水裏吃力地亂七八糟地掙扎了許久,卻始終看不到岸。她的體力漸漸不支,她開始往下沉。天哪,快要淹死了…… 求生的欲望使她重新揮動兩隻手,四處亂抓。她終於抓到什麼東西,硬硬的,抓在手裏像抓住了依靠。顧不上多想,她抓住那東西就奮力往上爬,然後她就落在地上。她大口地喘著氣,心有餘悸地睜開眼,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邊的水庫,身前除了幾棵萋萋的狗尾草一無所有。她茫然地瞪著眼,她剛才是怎麼爬上岸的?她以為岸上應該有棵乾枯的樹的枝椏垂到水面上,然而沒有。她的身後是一座小山,夕陽西下後的天色已有了些陰暗,冷風一陣陣吹來,狗尾草四處飄搖,幾個蟲子在草叢中“唧唧”地鳴叫,場面不勝淒清。
大強心不在焉地開著車,一面不住地看著熟睡中的她。嬌小的身軀萎縮在寬大的座椅上,柔弱得叫人心疼。一輛黑色的桑塔那突然從人行道拐出來,大強的車速度不減地迎上去慌亂中,他的兩隻手擀方向盤,車頭攸地向右一偏,險險地避開那輛車,眼看著要撞上人行道的護欄。仿佛在考驗他的駕駛技術似的,迫使大強不得不迅速調整方向盤並減慢車速,車終於穩穩當當地向前行駛。饒是如此,也把大強嚇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許立文就在車上,他會駕車追上那輛桑塔那,截下司機臭駡一頓。
許立文在劇烈的晃動下驚醒過來。
“嚇著你了。”大強不好意思地笑著解釋:“剛才有一輛車從人行道拐出來,差點撞上。” “唔。”她茫然地應著,還沒從剛才的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的樣子。她打了個呵欠,“我們要去哪里?”
“隨你吧。”大強看了看時間,“你已經睡了半個多鐘頭了,見你睡得那麼香,都不忍心叫你。” “噢。”她的臉微微發熱,“你兜了半個鐘頭?”
他沒回答,只是笑笑。“你肚子餓嗎?”
她望著街道兩側及店面的燈箱招牌,搖著頭:“現在幾點了?”
“還早。我還沒吃飯呢。”他在一家餃子店停下車,“小時候你不是挺喜歡吃餛飩的嗎?隨便叫一點吃吧。”
從餃子店出來,許立文說是吃得太飽了,在附近散散步再回去。
“大強,你是怎麼跟歐陽雨認識的?”
大強望著她笑著揶揄:“這個問題在心裏憋了很久了吧?實話告訴你,歐陽雨是我的部下,她在人才市場應聘的時候留的是你的手機號碼,她是我招進去的。那天我們在人才市場碰面的時候我看見她,所以對她有一點印象。”
“噢!”這個世界真小,原來歐陽雨所說的那個年輕帥氣又能幹的經理就是他。
“她挺出色的,我想過幾天提拔她做點菜員領班。”
許立文站住腳,並沒有像大強想像中的滿臉驚喜。她微微蹙起眉:“她剛進去半個月,你就不怕她晉升得太快會招人嫉妒?”
“放心吧,酒店有我30%的股份,我還能說得上話的。再說,一個員工因工作出色得到重用,合情合理,沒什麼好眼紅的!”
許立文點點頭:“那麼謝謝你!”
“沒什麼。”
“我得回去了。”
“還早呢。”
“我還得回去起草一份協議。”
“真希望能常約你出來。”
“在同一個城市,抬頭不見低頭見。”她淡淡地應著,並不想跟趙大強走得太近。“我得回去了。”
趙大強也不勉強。兩個人慢慢踱回來,趙大強開車送她回去,在門口話別。

歐陽雨攔了輛“計程車”,坐上車後還沒等她扣上安全帶,車就沖進雨幕中,直奔許立文住處。
望著來回擺動的雨刷,她兀自發起呆來。上午九點到酒店上班時她就隱約覺得氣氛不對,幾個點菜員躲在衛生間邊梳妝邊議論著什麼,待她一推門進去,幾個人立馬停止議論,然後對她笑得意味深長,很快就各自散去。這種情況在此之前不曾有過,那幾個點菜員跟她相處得還不錯,以前她們議論什麼從不對她避諱,譬如領班很刻薄,凶起來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似的,動不動就愛刁難手下。據說有人在背後給她撐腰,她跟經理有那麼“一腿”云云。歐陽雨對此頗不以為然,認為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一旦搖身一變成了自己的上司,定然會讓有些人心理不平衡,何況是……那個風度翩翩的經理。也許他正是眾多女部下愛慕的物件,她們為他爭風吃醋,相互攻擊,那個漂亮的女領班因此成了眾矢之的,並不奇怪。
後來歐陽雨還是從服務員小心翼翼的議論當中得知她將取代領班。
再後來歐陽雨碰到了領班,李豔不住地對她冷笑,兩眼來來回回地把她包裹在呆板的制服中仍顯得凹凸有致的身材看了個遍。歐陽雨打了個冷戰,她覺得李豔在用眼睛剝她的衣服,從李豔的瞳孔裏,她甚至看到了自己一絲不掛的模樣。
“是這裏吧?”司機停下車子問。
歐陽雨這才回過神來,她默默地付了車費,推開車門,撐著傘穿過細密的雨幕進了一條蒼子。許立文幾天前剛搬到離公司不遠的這個地方,她目前這份薪水已不夠她租一個連客廳、廚房、衛生間在內共50個平方的套間,先前做業務組長時,公司報銷一半的房租,但現在她只有一份不多不少的固定的薪水,在當業務員的那段日子,她已經學會了精打細算,所以她還是能讓自己過得很舒適。
她輕扣門環,開門的大概是房東,一個四十幾歲的男子,撐著一把黑傘:“找誰?”
“請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許立文的?二十歲左右,幾天前剛搬過來的。”
那個男子拉開院子的門,閃到一邊,往大門內一指:“喏,住那個房間。”
歐陽雨道了謝,穿過院子,在兩扇漆得暗紅的大門門口收了傘倚在牆邊。許立文就住在樓下,門縫處還可瞥見光線。許立文趿著拖鞋來開門,見是她時一臉的驚喜:“我還以為你不過來了,下這麼大的雨。”
歐陽雨換了拖鞋:“幸虧門口還有一盞燈,要不我還真找不著地方。”
許立文鎖上門埋怨道:“下了車也不打個電話給我!”
歐陽雨打量著她,還穿著那件睡衣,薄薄的一層,長髮隨意地披散在肩上,打著呵欠,懶懶的樣子。“穿得這個樣子,跑出去還不怕人家吃掉?!”
“怕呀!”許立文笑著揶揄她:“你眼珠子瞪得都要脫眶了我能不怕嗎?”
歐陽雨橫了她一眼,逕自走到桌前坐下:“說的什麼話!?好像你屬羊我屬狼似的!”然後兩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歐陽雨翻著臺燈下那本攤開的書:“平常就看這個?”
“打發時間唄。”
“我是堅決不看的。裏邊講的什麼?”
許立文聳聳肩:“一個男人很過分噢,腳踏兩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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