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6日 星期二

花葬(二)

小張忙為她打菜。
歐陽雨頹然坐在椅子上,又羞又怒又傷心。那張五十元假幣在她手中都快擰得出水來了。
玻璃門在這時被推開,一對中年夫婦模樣的人走了進來。歐陽雨下意地站起身,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她分明聽到那對夫婦正用外語交談。她聽到小張小聲對她說:“他們是印尼的。“可她甚至連英語都講不了幾句。她硬著頭皮道:Can I help you?那個印尼女人對她笑了笑,然後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通,可她半天也聽不懂一句。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原先那個拿了假鈔的女孩走過來,有些吃力地跟老外交談著,很快幫她解了圍。
歐陽雨示意兩個老外直接去打菜,打完了再結帳,可兩個老外仍舊一臉的茫然,只把請求的目光投向那個女孩。然後他們說了一通什麼,兩個老外才走向餐車。
歐陽雨正欲向她表示感謝,她卻只是笑著點了一下頭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一坐下來就埋頭狼吞虎嚥,像餓了幾天幾夜一樣。兩點半了,不知她是從事什麼工作的,這麼晚才吃飯。歐陽雨忍不住有些心疼起她了。
後來她們就相識了,她叫許立文,中專畢業,在一家公司做業務員。讓這麼文弱的一個女孩子去跑業務的確是難為她了。歐陽雨問過她幾回,為什麼不找其他的工作,譬如跟她的專業對口的。許立文卻只是搖頭:我是農業學校的,跟我的專業對口的,那就是去種菜呀!再說,跑業務辛苦是辛苦些,但能夠得到很好的鍛煉,也沒什麼不好的。然後她附在歐陽雨耳邊,故作神秘地說:我正在學如何在逆鏡中生存呢。
歐陽雨打從心裏喜歡這個比她大了近兩歲的姐姐級人物。許立文並不經常過來吃飯,因為她是業務員,走到哪里算到哪里,但晚飯她都會儘量趕過來,她每次匆匆趕到餐廳時都已接近下班時間。歐陽雨心疼她,她卻滿不在乎:就是要趁著年輕搏一搏呀,才不會白了少年時空悲切。成敗也並不是那麼重要的,經歷本身就是一筆財富。
歐陽雨在那家餐廳呆了一年。她一直在等一個人的出現,直到她離開餐廳的兩個月前,她才把他盼到……

她在穿衣鏡前站得筆直,最後一遍檢視自己。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投射在穿衣鏡前的時候,她都衣冠整齊地站在穿衣鏡前,容光煥發,然後她在心裏信心十足地對自己說:我是最優秀的!一年來她都如此,不曾間斷。
是的,她是優秀的!不是每個二十歲的女孩子都能勝任業務員組長的職務。她在努力了半年之後,終於從一個基層業務員提拔到一個業務組長的位置,帶領一批年輕的業務員經過數月的拼搏,創出業務部六支隊伍中最好的業績。
沒有人知道她成功的背後是什麼。
有人說,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賢慧的女人,那麼,成功的女人背後註定會有一個令她傷心的男人。
她是在最落魄、最絕望的時候碰上他的。那時她住在旅社,住最便宜的單人間,吃著兩塊五毛錢的速食。她在人才市場轉悠了幾天,一無所獲。用人單位一看到她那張寒酸的簡歷,都會委婉地告訴她,已經不需要人了。那張中專畢業證書混在龍騰虎躍的人才堆裏確實讓她感到沮喪。她明白了,文憑不是百分百的希望,卻是百分之五十的機會,沒有文憑,她連百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各家用人單位在招聘啟事上都對學歷作了嚴格的規定:大專或以上學歷。真是奢侈啊,好像中國人才過剩似的。
她一臉悲憤地坐在公交車站裏,她對工作的事已不抱有多大的希望,儘管她很不甘心,她從不認為自己的工作能力一不如大專生,可是在文憑面前,她低人一等,就業機會理所當然也沒有均等可言。
天漸漸暗下來,路燈和商店的霓虹招牌三三兩兩地亮起來。她的肚子很不淑女地咕咕直叫,她仍坐著沒動。再找不到工作,她就完蛋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那個遙遠的破落的村莊,父母親的黑黝黝的佈滿千溝萬壑的貧下中農的臉龐,以及寄託在她身上十九年的殷殷的期盼沉沉的擔子……
七天了。再找不到工作怕是要露宿街頭了。唉,生活怎就這般艱難?!
旁邊有個人發出一陣咳嗽。她循聲望去,一個長得還不錯的男孩。
他咧嘴笑笑:“不好意思,打斷你的思路了。”
“沒關係。”她隨口應著,望著車來車往,愁腸百結。
“你好像在這裏坐了很久了?”
“……”
“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別把自己悶壞了,有什麼事說出來會好受些。”
“你經常坐在這裏找陌生的女孩子搭訕?”
他有些尷尬:“怎麼可能呢?我沒有心機的。”
“壞人臉上多半沒有寫著壞人兩個字。”
他訕訕地笑著:“我怎麼會是這種人呢?你多心了。”
她冷冷一笑,不再言語。正想起身離去時,那個人又開腔了:“小姐口才不錯,做什麼工作的?”
她蹙起眉頭,問到痛處了。她歪著頭看著他,沒好氣地:“我們好像並不認識。”
“噢!我都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張晨,弓長張,早晨的晨。”
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這個人真是無可救藥。天氣有點冷了,她把兩隻手放進風衣的口袋,站起身橫穿過公路。她隱約覺得那個叫張晨的就跟在她身後。走了好長一段路,拐進一條小巷,她住的旅社就在眼前。她猛然轉過身,他果然一直跟著她。
“你煩不煩呀?老跟著我不累呀!”
“我送你回去嘛,女孩子……一個人不安全的。”他爭辯著。
“你跟在我身後我更沒安全感。好了,我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有些局促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轉身走了,“晚安!”
明天就是元宵節了,旅社冷冷清清的。服務員湊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著如何過節和加餐的事。
她在吧台買了一罐啤酒,獨自來到陽臺。月光冷冷地照在她身上,她倚著欄杆,小口地啜飲著摻了鄉愁的啤酒。冰冷的啤酒滲透她的胃,使它痙攣。
“嗨,真巧啊!你也住在這層樓?“張晨從她身後那扇門走出來,穿著睡袍,趿著一雙拖鞋,雙手用一塊大毛巾擦著濕答答的頭髮,剛洗完澡的樣子。
他真是用心良苦。就是不知道安的什麼心。
“怎麼沒在家裏過完元宵再過來?”他說著,又突然想起什麼,“哦,對了,我在仲介機構上班,過兩天才安排宿舍,所以只好先住旅社。你呢,你怎麼也住旅社?這裏頭的人成分都很複雜。”
對他的關心似乎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況且他看起來也並不是那麼討厭。
“我在找工作。“她只好老老實實地答。
“還沒找到嗎?”
“難哪。我的學歷那麼低,現在人家要的都是大學生。”
“是啊,我剛過來時也聽到句順口溜,什麼教授滿街走,講師不如狗。”
“言過其實了。如果中國人的文化水平真到了這一層次的話,世界經濟強國的寶座已是指日可待。“她冷冷地笑著,“據說還有許多公司請碩士博士當門衛呢,你說,碩士博士在中國所占的比例是多少呢?”
他愣了一下,眼裏很快露出贊許。“嗨,你學的什麼專業呢?”
她不敢正視他關切的眼眸,垂下眼簾:“我學的是植物保護。”
“啊?”他顯然是第一次聽說這種專業。
她急急地補充道:“但我能熟練操作電腦。”
“你過了幾級?”
她沮喪地搖著頭:“我沒有等級證書,但我還是希望用人單位能給我一個機會試試。”
他惋惜地歎著氣,很快又安慰她說:“沒有等級證書也沒關係,慢慢來吧,想找一份稱心的工作不是那麼容易的。……這樣吧,我明天幫問問,怎麼樣?”
她能說不好嗎?她感激地望著她,正想著說些什麼感謝的話,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你感冒了!還是進屋休息吧?瞧你弱不禁風的,出門在外,可要學會照顧自己。”
她對他笑笑,默默地走進大廳,她向來不擅于向別人表示謝意。
“嗨,”他突然叫住她,兩眼熱切近乎天真地望著她:“明天晚上你有空嗎?我可以邀請你共賞明月嗎?”
她沒有回頭,也沒說話,算是默許。
“那麼明晚七點,這裏見。”

實際上七點不到,她已經在房間裏等得坐立難安了。她今晚做了精心的準備,十九年來,她第一次意識到脂粉的用處。她笨手笨腳地給自己上了個淡妝,玫瑰色的口紅令她看起來楚楚動人。
她的腦海閃過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那些臆想讓她心慌意亂。她一遍一遍地回味著他們富有戲劇性的認識的經過,嘴角一次次浮現出難得的羞澀的笑容。
她開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並不停地看表。她明白了電視裏頭的人為什麼一急就沒完沒了地踱步。
終於熬到六點五十五分,她忍不住伸出手,快碰上門把的時候又突然縮回,她想到電影中女主人公第一次約會總是遲到。約會?這算是約會嗎?算是吧。這樣想著,她又有些高興起來。
她返身回到床邊,從桌上拿起小巧的化妝鏡,最後一遍細細地檢視自己。她的眼圈有點黑。昨天晚上一整個晚上她處在半睡半醒之間。她躺在床上後一直無法入睡,她反反復複地想著與他的巧遇,他關切的眼神一直讓她有種想撲進他懷裏痛哭的欲望。
後來昏昏欲睡了,可就在這時有人輕叩她的房門。她屏住氣聆聽。
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
那是有節奏的敲門聲,夜闌人靜,入耳格外清晰。
篤!篤!篤!......篤篤!敲門聲再次響起。她想起張晨對她說的話,這旅社住的人成分都很複雜。他是不是在對她暗示什麼?
前幾天,她在新華書店看書看得晚了,在回旅社的那條蒼子裏她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的粗俗的女人在跟一個男人吵鬧。
二十塊!那女人大聲說。
十塊!男人邊走邊頭應著,要就來不要就拉倒!
女人望著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叫駡:你他媽的二十塊錢也付不起還敢玩女人!……
這旅社確實住著幾位身份可疑的男女。她開始緊張起來,並且胡思亂想,她一緊張就神經衰弱,一神經衰弱就失眠。……
七點五分。
上帝,終於熬到頭了!
她來到陽臺的時候並沒有見著他。她心裏說不出的失望和惆悵。淚水霎時溢滿她的眼眶,眼看就要氾濫了。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下意識地轉過身,他正向她走來。
淚水頓時像決堤的水庫,嘩啦嘩啦一瀉汪洋。是什麼讓她與他如此親近?她就像走失的孩子找到媽媽一樣,只想撲進他的懷中痛哭,哭訴她的滿腹委屈以及對他的不負責任的不滿。
怎麼啦怎麼啦?他驚慌地問,誰欺負你了?
你呀!她抽抽噎噎地,哭得雙肩直抖。
我?......我怎麼啦?他苦惱地用手耙著頭皮。
你......說好七點,又、又......食言而肥。她揩著眼淚,像個任性的小孩。
噢!他恍然大悟,接著心疼地擁她入懷,柔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剛剛上班,事情比較忙,所以......
她幸福地靠在他懷裏,淚眼朦朧地看著他的下巴一動一動地。他真高大啊!她要抬起臉才看得到他的下巴。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果然有新長出的鬍鬚硬硬的,紮得她的小手癢癢的。
她的手剛要縮回的時候卻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真細啊!像根營養不良的棍子。他抓住她的兩隻手腕,放到他的脖子後。她的腳後跟被動地提起。然後他吻了她......
唔,怎麼沒有小說裏頭描述的那種叫天旋地轉的感覺?暈乎乎倒是真的。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愛,反正她覺得自己已離不開他了。那晚她偎在他的懷裏,絮絮叨叨地向她訴說她的處境,她的絕望和無助。他憐愛地把她擁在懷裏,一迭聲地安慰她,不不不是這樣的你要相信你自己是優秀的如果你連自己都信不過那麼你用什麼說服別人來相信你呢?!他把她那雙冰冷的小手夾在腋下,輕吻著她的額頭一字一字地說,記住,你是優秀的!永遠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弱點!你的自信可以改變別人對你的看法,知道嗎?
她流著淚在他懷裏使勁地點頭。被人疼的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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