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2日 星期二

路痴(十一)

第三章 回到童年
我現在幾歲了?其實我也不知道。距那個人說我看起來像個老人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年了。也許對我來說,最理想的年紀是做一個有經歷的孩子。

我們又回到了童年。你是不是還唱著《踏浪》,相約去看山花爛漫還是去海邊揀貝殼呢?
43、
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我出去找工作,人才市場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牆上張貼著各種招聘啟事,身價或高或低,許多人擠在招聘人員的桌前填著簡歷,販賣青春和汗水。我在人群中被擠壓著,隨波逐流,從這邊到那邊,或從那邊到這邊。人海茫茫我兩手空空。

晚上躺在旅館的床上,我照例神經衰弱。到了半夜,仍然有人來敲我的門,還是那“篤篤篤”的有節奏的聲音。
我已經很久不做惡夢了,結果那個晚上,我又無端地做起中學時做過了幾次的惡夢。夢見一片茫茫海面上,我孤伶伶站在海中央,海中央有一小塊沙地,上面有一間小小的木房。天陰沉沉灰濛濛的,四下一片死寂。海水帶著渾濁的黃色,海面上飄浮著髒物。我心驚肉跳地叫著誰的名字,回應我的是一片死寂。忽然從前方海面上出現個人影,向我緩緩飄移過來。那人身穿白色的長衣,上半身浮在水面上,她面無表情,眼睛木木的,丟了魂似的。她身前是一個木盆,木盆裏赫然是一件折疊整齊的白色長衣,像襯在戲服裏的打底裝。她一直向我飄過來,我分不清她是人是鬼。我嚇得魂飛魄散,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了似的,我想喊喊不出來。
我嚇出一身冷汗。醒來後我已經忘了那張臉的模樣。

第二天洗臉的時候,我問一位年紀和我相差不大的女客,是否晚上也有人敲她的門。她臉上隱隱帶著憂慮,有時神情恍惚,吸引了我的注意。

女客擰毛巾的手稍微頓了一下。
“我有神經衰弱,本來就已經睡不著了,我問話門外也不答應,我就容易胡思亂想,結果一整個晚上都處在焦慮中。”

那女客聽了我的話,臉色微變。而這時一邊的服務員臉上帶著詭譎的笑,笑得我莫名其妙。陽臺很大,一邊是洗漱的地方,另一邊是廚房,平時服務員一家子就在這裏做飯吃。廚房外是一個爐子,已經熄了一陣子的樣子,旁邊牆邊還堆著一撂煤塊。

等服務員洗完拖把離開後,她問:“你在這邊做什麼呢?”
“我剛過來,在找工作。你呢?”我隨口問。
那人遲疑了一下,答非所問:“我住在三樓。”
我含糊地嗯了一聲。

那天下了雨,我沒有出去找工作。我們坐在旅館的客廳裏看電視。我問她:你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她還是遲疑的樣子,答說有一段時間了。
你住在這裏要花很多錢吧?我詫異地問。

我是包月的,能便宜點。
晚上我在客房裏發呆,門外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我的神經又繃緊了。這時門外說:“是我。”
我認出那聲音,忙下床來開門。“是你啊?你怎麼想到我這裏來?”

“我睡不著。我想你也睡不著吧,所以過來找你聊聊。”
“是啊,我總是睡不安穩,就是睡了,也不會睡沉。”

坐下後,兩人忽然都不說話,房間裏沉寂了好一會。我看著別處,我總是不敢正眼看人,有時目光閃爍,做賊心虛似的。我想著應該說點什麼,才不使人難堪。這時她幽幽地歎了聲,我扭頭去看她,她神情恍惚,眼睛木木的。這種表情我似曾相識。

“我家在農村。”她忽然說。

我嗯了一聲,說,我也是。然後又是一陣沉寂。我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在我房裏坐了一會就走了。跟在她身後去關門的時候,我忽然有些內疚,為我如此地不善言詞怠慢了客人,我說歡迎她來找我。
那幾天我有時去找工作,更多的時候我在街頭遊蕩,像個孤魂野鬼,城市與我無關,它是一座荒漠。
晚上我回來,走在旅館的樓梯上時,兩個人走在我前面,東倒西歪。酒氣和廉價的香水味撲面而來,女人打扮妖治,露出大半個背。我聽到女人埋怨說:“不能喝酒你就別喝了,喝成這幅德性。”
聽到那聲音我愣了一下。

男人轉過臉來,捏了一把女人的臉,誕著臉說:“我沒醉,放心!還沒做好事呢,不會醉得這樣不是時候。”

在樓梯轉角拐彎的時候,女人看到了停在樓梯的我。四目相對的刹那,她驚慌地扭過臉去。

我走到二樓的時候,她的身影消失在去三樓的樓梯口。

理衛生的是個矮小的老婦,他們一家人都受雇這家旅館,她兒子站吧台,兒媳是服務員。我在這裏住了好幾次,已經和她一家有些熟稔了。她們一家和我是隔壁縣,說著相同的方言。她在客廳看電視,看到我回來,招手要我過去。我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她邊上。有幾個旅客一邊抽著煙一邊用我聽不懂的方言交談。
那老婦神秘兮兮地沖著我笑,你上次說有人半夜敲你的門,我看就是她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向三樓消失的背影呶了呶嘴。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

我們這裏做這行的有三個,都住三樓。所以你來的時候,我都不敢把你安排到三樓,那裏多複雜!
於是我向她道謝。有時樓上會傳來打罵的聲音,女人的尖叫歇斯底里。那時旅館的兩個男人會沖上去勸架,有時也會趕人,要旅客搬出去。我現在想起這些,忽然感到冷嗖嗖的。我剛住進來的時候,旅館的人說是夫妻兩口子吵架。

老婦說,有時她們被帶出去,有時帶人回來。

問她不怕警方掃黃嗎?

她說都打過招呼了。

她的兒媳這時插話說,這個女人也很兇悍,上回帶了個男人回來,後來兩個人吵了起來,還差點打了起來。

我問為什麼?

她臉上帶出曖昧又得意的笑,壓低聲音說,聽起來像是為戴套不戴套的事,女人要男人戴套,可能男人不肯。她又說兩個月前,這個女人才去醫院做了流產,不敢洗冷水,整天霸佔著公共浴室洗衣服。後來我們叫她買了個爐子燒水。喏!她嘴向陽臺一呶,那個爐子還在廚房邊呢。

那晚我沒有再見到她。我還是睡不著,一整個晚上提心吊膽,擔心樓上會吵起來。
44、
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報刊雜誌這行這麼有緣,想擺脫它卻又糾纏不清。如今,我又進了一家報社的資訊站。我的

搭檔是一個年紀大我幾歲的江西人。

有一次,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對他說,我讀書的時候立下當作家的理想,但是離開學校後的那半年,經常看到村裏人因為犯了計生被抓去關押或房子被拆掉,那時我的理想又改了,我想當個律師,免費為窮人打官司。那時我去書店買了本《怎樣打侵權賠償官司》,但事實上我想要買的是《怎樣打民告官官司》。

他聽了直搖頭,說我的理想很傻很天真。他說我想要買的書全國的書店都不會有。

我問他什麼時候會有?

他說等“官”字倒著寫的時候。

什麼?那成什麼字了?

那就是嘴巴在上面烏紗帽在下面。

和他討論“官”的結構:可是我們有兩張嘴巴嗎?

有,一張嘴加上一支筆,就是兩張嘴。

那現在的結構呢?我不以為然。

他說,現在的官也有兩張嘴,一張用來吃飯,一張用來吃錢。
我沒有辦法反駁他,只得說:但是,很顯然,這個字不可能倒著寫的。

他想了想說,也不一定要倒著寫。他說官字有幾種寫法,比如“倌”,他說孟子時代差不多要這種寫法了,他說“官”字還有一種寫法,比如外邊可加個方框。

我想著方框的字,說,不是已經有個“囚”字了嗎?

他說你看囚字裏面的那個人多小?它關不住大人的。他說漢字的“國”字也是個錯別字,他說國字裏面明明沒有那一點,可是老師從小就教我們寫錯別字。

我沒讀過幾年書,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假的,我說,但我們現在知道是錯別字,可以改過來了。

他搖頭,除非官字倒過來寫。
但是官字是不可能倒過來寫的!

眼看我們的爭論又要陷進死胡同,這時他總結道:所以你的理想很傻很天真。

我聽了很不高興。過了一會,我又跟他說起我半個月前向報社爆料我們村鎮發生山林大火的事,我說這場大火燒了差不多兩天三夜,好在報紙刊出來後部隊撲滅了火。可是卻有人怪我多事——這樣不是很好嗎?大火撲滅了。
他說你很傻很天真。他說我們這裏的土壤跟別處不同,根本不需要去滅火。

要讓這場大火一直燒?我詫異地問,心裏很不服氣。這個人也跟那些人一樣,都來怪我多事。
你不懂,捂著捂著,它就熄了。我們這邊跟別處不同,我們這裏紙是可以用來包火的。

我聽著很生氣,終於忍不住說,為什麼大家都認為我打這通電話是多此一舉?

他笑笑沒說話。

他今天簡直是個怪胎,說的話我一點都聽不懂。我們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我終於又忍不住開口了,我跟他說起男友的事,他聽了還是搖頭,說我很傻很天真。

我說他會娶我。

在這個問題上,他的勸說不夠有力。他無聲地笑起來,說,怎麼看他都不靠譜,他的話能信大便也能吃。
後面那句話激怒了我。我很生氣地和他爭辯了幾句,他說不想和我爭辯,等以後我就知道了,然後轉移了話題。
就這樣,我在一天中當了三次很天真的傻子。
45、
因為已經上班了,每天我很早起來洗漱,去上班要走十來分鐘的路,再加上吃早餐要半個鐘頭。所以我再沒遇到她來陽臺洗漱。吃過晚飯回來也沒看到她在客廳看電視。兩天前我就應該搬到單位去了,但是總覺得還有事情未了,因此遷延至今。每住在旅館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錢,而我每天賺的錢除開旅費,再吃飯已不夠了。

這一天晚上,坐到客廳看電視的時候,我心不在焉,不時瞅著樓梯。每當聽到腳步聲下來的時候,我便把眼睛轉向電視。陸陸續續有幾個人下來,但都不是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很慢,新聞聯播裏每天都是廈門遠華特大走私案的最新進展。據說這是新中國建國以來最大的走私案。去年,這個國家換了個總理,總理說的幾句話在此後的幾年裏在老百姓當中影響深遠。那時總理說,他準備了一百口棺材,其中有九十九口要給貪官污吏,一口留給自己。新聞裏說這個案子事關重大,商界、軍界、政界乃至演藝界無數人被牽扯進去,許多高官紛紛落馬。但是又有人說,那是政治鬥爭的結果。

許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那時我剛看過一部電影,我一直記得影片裏的一句臺詞,講國民黨敗退前夕,蔣經國向蔣介石報告孔家腐敗的時候,蔣介石說,反,要亡黨;不反,要亡國。那時我們的專家說,後半句是對的,前半句差矣。我想專家們一定忘了:為什麼一個健康的人要等到病入膏肓的時候才肯醫治?
但是十幾年前,我坐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我在等待一個社會底層的女人出現。

梯上走下一個人來,她頭髮蓬鬆,睡眼惺松,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和拖鞋。我忙佯做專注地看電視。我對面的老婦人這時向她打招呼:出去呀?
嗯。她慵懶地應了聲,吃飯去。
哎呀,快八點了,有點晚了。老婦人說。
習慣了。她淡淡地應著,從我身邊走開。

我這時忽然說道:我明天一早要搬出去了。我的聲音很大,蓋過電視。客廳幾個人都看著我。
老婦人說,如果有安排住宿,還是搬出去的好。旅館雖不比酒店貴,但我們打工的,背井離鄉出來,不就為了多賺幾個錢回去嗎?住久了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那腳步聲並沒有停頓,一直往樓下去。我有些沮喪,和老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幾句,就回到房間去了。收拾了東西,我靠在床上準備睡覺。

我在睡意朦朧時聽到“篤篤篤”的叩門聲,頓時睡意全消,但是我不敢確定,這時照例響起三聲叩門聲。我一骨碌跳下床,打開門。我用笑容迎接她的到來。我想那時我一定笑得很燦爛,她在愣了一下後臉上也綻放出笑容。

你……她坐在床上,猶豫著問,明天要搬出去了?

是的。
你要去哪里呢?

上班啊。

她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又問,在哪上班呢?

報社。

吃驚地抬起臉,我看到一絲驚慌從她眼中閃過。你是記者?她問。

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的報紙不是可以隨便上的,要錢的。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又問,你上班好幾天了嗎?一直沒看到你。

是的,兩三天了。

子租在哪呢?

宿舍。

她又哦了一聲,然後坐著一言不發。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客房裏就這樣沉寂下來。
她這時似乎神游四方,那樣的表情我在哪里見過,眼睛木木的,神情恍惚。是的,我站在鏡子前的時候經常見到這張臉。

你……幾歲了?

這時回過神來,疑惑地望著我,我只得又問了一遍。二十一了。她說。

你今年出來……工作嗎?

她搖頭,去年。

哦,之前上大學嗎?

她嗯了一聲,我父母去建築工地打工讓我上大學,差一年畢業。

為什麼不等到畢業再出來呢?

她仰起臉看著頭頂的日光燈,燈下,她的臉顯得蒼白消瘦。半晌她說,不想念了。

那樣多可惜!我歎息。你為什麼不好好找份工作呢?這種語氣我似曾相識。是的,母親曾這樣問過我。
做過文員。她說,又補充道,在外地。

為什麼換工作呢?

做什麼都一樣。她很快答道,沒什麼意義的,活著還是死了都一樣。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從未考慮過活著的意義這樣複雜的問題。

那時我在一個小公司做文員,我們和國有企業做生意。我那時經常做的事是做標書,我們幾家參與投標的公司私底下會串標,因為如果大家去競爭的話,價格會壓得很低,大家都不能賺錢,然後還要給企業領導回扣,大領導小領導誰都要錢,好幾張嘴巴,所以成本很高。但是串標就能做了,比如十萬塊進的貨要賣到二十五萬,除開給大小領導們回扣,幾個串標的人也都分一點,等於生意大家一起做,中標的人賺大頭,當然他做的事也最多。

她說起這些來滔滔不絕,我有點詫異。

有時候我們老闆要帶我出去,要我去陪酒。我在那家公司只做了三個月,不然往後還不知道要陪什麼。不過我也無所謂了。她搖搖頭,說,我的老闆是個齷齪的人,陪誰也不能陪他。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歎息一聲。

我們公司壓榨工人的手段才叫高明。

怎麼說?我立刻問。
你想知道?

我一下語塞。她這時又問,你認為有新聞價值?

我苦笑。有新聞價值的東西我報導不了,我只知道上報紙是要錢的,不是要有新聞價值的。我要做的事是寫企業家的奮鬥史,或者宣傳某公司的信譽、產品品質等,總之,就是讓廣告以新聞的形式出現。那時候,沿海地區有很多這種以新聞單位的名義出現的廣告公司。

好吧,她說,不管有沒有新聞價值,如果你想知道,我會告訴你。拿勞動合同來說吧,最低的工資標準是月薪450,我們公司合同上是這樣寫的,但實際發給工人的是300塊。

難道工人不會看合同?

了又怎樣?合同全是我填好的,然後叫他們簽個名。簽不簽隨你的便,想走人也隨你,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還怕招不到人嗎?不過,我們的工資是分成好幾個項目的,並不只有基本工資一個,還有技術補貼、崗位補貼、加班費、全勤獎、年資獎,反正每個月加起來也不少,不過每天工作的時間都不少於15個小時。基本工資壓到300,所以加班費也會省很多。上面規定加班費要工資的1.5倍或兩倍,法定假日要三倍給付。因為工作時間長,所以工人會出現怠工或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太疲憊而打瞌睡什麼的,這時又給老闆一個罰款的理由。一次最少罰20塊,一天白乾了。如果出現什麼差錯,有時會扣你半個月薪水,不用說他們還有一大堆逃避工傷賠償的方法。上回我們隔壁的公司就有一個女人被機器軋斷了手,手指到手腕全沒了。公司只是給她治好了傷,就辭退了她,什麼補償也沒有。

啊!我嚷起來,為什麼她不起訴呢?用法律武器捍衛自己呀!

哈哈!她忽然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不容易等她止住笑,她說,想不到你會跟我問一模一樣的問題,連那份義憤填膺的表情也和我當時一模一樣。有用嗎?人家踐踏在腳下的東西,你還想拿起來捍衛你的尊嚴或者權益?你知道雞蛋碰石頭的下場吧?人家只要輕蔑地說一聲“不自量力”你就輸了。除非你會鬧,鬧得天翻地覆,鬧到無可收拾,引起各方的注意,不然沒用。

我歎了口氣,感到沮喪,不再說話。

林法則。她聳聳肩,又說,很多公司賬也是兩套,一套真一套假。還有,他們把污水廢氣到處排,害得人們得了這個病那個病。我真不知道那些衣著光鮮的人,他們會比我高尚多少。我也一樣憑自己的工作和出賣身體吃飯,他們卻出賣良心,傷害別人。

我聽著那些話,臉像著了火一樣火辣辣的。我的胸前還掛著採訪證。於是我只好訕訕地說,那你也不要這樣做,
那是在懲罰你自己。
她哼地一聲冷笑,沒再說什麼。

我知道今晚我再也沒有辦法說什麼,因為我的每一句話都將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是可笑。

沒什麼意思。她臉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但是……也許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想你太悲觀了。

我這條命是別人撿來的,對我來說,活著實屬多餘。我認為我應該在那時死去。
那聲音冷得像要灰飛煙滅。我的汗毛豎起來。
好吧,說說你吧。
我麼?我茫然地問,要說什麼呢?
唉,那就不說吧。
我……我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說。
你這樣子怎麼當記者?

我不是記者……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我沮喪地說。

你總是精神恍惚的樣子麼?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樣子很親切,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這時“啊”的一聲,失聲叫道,你也是這樣呢!似曾相識……我也是這樣覺得的。

我也這樣麼?她茫然地問。

是啊,就像你說的,這樣子很親切。

歎息一聲,可是你為什麼也這樣呢?我是一個死過一回的人。你小我兩歲,不至於也那麼坎坷吧?
我覺得我也死過了。好幾次,我想死,我想像著我像一個西瓜狠狠地砸在黑土地上,四分五裂。

你的想像真有意思。她笑了笑,我大學時讀的是漢語言文學,我以前的理想是當一個作家。

哎呀,我的理想也是呢。

她怔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你這份工作,也算和文字打交道。
可是和我理想中的落差很大呢。

個年頭,談理想太奢侈。“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在開張”,大家都在賣,只是賣的貨色各有不同罷,有的賣貨,有的賣良心,還有的把貨和良心捆在一起賣。作家和商販,本質上也沒什麼不同。
我聽得有些迷糊。

你為什麼要當作家呢?她又問。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愛塗鴉,我不喜歡跟人家說話——我是一個很木訥的人,所以我只能拿筆寫寫畫畫。上中學後,我被調到差生班,我從小就很自卑,因為我是一隻醜小鴨,樣樣不如人。那時我暗戀著一個男生,我唯一能和他平起平坐的是我也在重點班,被調到差生班時我真的連死的心都有了。差生班的人排擠我,對他們來說,我是另一個國度的人,他們想辦法整我。我除了寫寫畫畫,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還好我的同桌接納了我,那時我寫小說,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有一次我在上英語課的時候寫小說,被老師看到了,他嘲笑我也想當作家,那時我便確立了我當作家的理想。

她笑了笑說:你還說你木訥,不喜歡說話,你看你說起話來也這樣滔滔不絕呢。

是麼?我詫異地問,可是我沒注意到呢。有時我是真的不想說話。
和現在一樣。她說,我從小作文寫得不錯,上高中的時候自然而然地想當作家,然後就念了文學。我小時候倒是
沒什麼坎坷的經歷,除了家境窮些倒也沒什麼,一路順風順水上了大學。

說到這裏就停住了,我只好問:那為什麼不念了呢?

是啊,為什麼不念了呢?我的學習成績那麼好,年年拿獎學金。我的父母把我培養到大學,也不容易,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死了。一個死人你還要她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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