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1日 星期一

路  癡 (十﹍) 洪梅抒 著

39、
萬歲國之天方夜譚 一個尊嚴掃地的人
在這個國度裏,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說貧窮還不足以羞辱她,那麼接下來發生的這件事必將使她尊嚴掃地。

九九年開春,這個村子的青年們收到了一張通知,通知說凡年滿十八歲的青年都必須到村委會接受每年四次的生殖保健服務。男青年不是生殖保健服務物件,女青年是重點服務物件,查孕或者查環。
那天鎮計生辦來了人,向每人派發一張協定,協定上寫著“保證不到法定年齡不得談戀愛”,她拒絕簽字。那時她是一個誠實的人。

不就是一個形式嗎?你又何必呢?她旁邊的人好意勸說。
哪個人不簽字?很快有個人叨著煙進來,那時一屋子的人都齊齊把目光向她身上聚焦。那個人向她要去了身份證,“你出來!”

那個人示意一個穿大白褂的女人帶走她,到了另一個房間,門在她們背後關上,一樓層的竊竊私語暫時被關在門外,將在打開後埋葬她,在那片幽暗的黑土地。她被命令躺在那張冰冷的檢查臺上,除去褲子,交代她的隱私。
然而那個收集處女膜的人要失望了,並沒有一張處女膜可以讓他貼在臉上,要多純潔有多純潔。
許多年以後我坐在電腦前敲著這些字,仍無法想像她如何面對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剝光了衣服的自己。但是我知道從那以後,她變得馴服了。許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坐在電腦前看博客,有人在那裏談道家的無為:權力對權利無為,意味著自由,權利對權力無為,那就是苟且了。那陣子我正在看電視劇,看到司馬遷被漢武帝閹掉。過後司馬遷說: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
那時她的心也像這樣冷麼?

我又想起我小時候在家裏看過的閹雞,閹過後它就再也不能啼叫了。我還想起那個尊嚴掃地的人。蘇格拉底哭了以後,司馬遷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40、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張愛玲
很早以前,哲人說過,最驕傲的人,也甘願在情人面前自輕自賤。
那時的愛情是海子筆下的戈壁開出的一朵花,瞬間枯萎。
而許多年後,我回望這段路,卻是茫茫沼澤。

有時我跌倒了,戈壁僅有的石頭尖銳地劃破我的肌膚,有時卻一腳踩到沼澤裏,我要沉下去,沉下去……而我想要抓住什麼,然而什麼都沒有,我只抓到了夢醒後的空氣,或者沉了下去,一點一點地窒息,而我無力掙扎。
那時戈壁開出的一朵花,瞬間枯萎,卻不曾姹紫嫣紅。
他究竟不值。

我始終忘不了那個下雨天,我從城市回到家裏,一路上灑下的淚水。我在車上一遍一遍地聽著彭家麗唱《昨天今天下雨天》:下雨天的小雨點/有一天輕撫你面/你那天開始牽我兩手/十七歲那天/多開心很少掛念/說也許戀愛是時候/在雨中輕倚你肩/你說想天天見面/你說想天邊海角與我走/但那天的小雨點跟當天都不再現/我有哭/當你別離後……

那時我靠著車窗,外面下著雨,裏面也下著雨,水順著窗玻璃流下來,而我分不清楚那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一年,那個小女孩已經十九歲了。她長得依舊瘦弱。那時她依父母的話踏踏實實地找了份工作,趁早丟棄天方夜譚的空想,去做一個店員。她常常心不在焉、目光呆滯,一副茫然而又無辜的模樣,有時忽然受驚似的睜大眼睛看著進來的顧客。只等顧客一離開,她又一幅茫然的樣子。而你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其實她什麼也沒想。那時她是一片荒漠,只有腳下的礫石;或者山上那段枯死的木頭,她敲起來空空響。

有一次她在恍惚中收到了一張假鈔,她醒悟過來的時候追出去找顧客,顧客說她誣陷她,拉著她細瘦得像甘蔗的手腕殺氣騰騰地告到老闆那裏。幾天後老闆請她結算工資。

她丟掉了工作。她回到了她住過的那家旅館,躺在床上神經衰弱成一張蒼白的紙。
之前他說要來找她。於是她偷偷跑到超市,在安全套櫃檯前徘徊了半天,才湊到櫃檯前,說了兩遍營業員才聽清她要買的東西。營業員問她要什麼號,她垂著頭看著腳趾頭把腦袋搖得像搏浪鼓。
你問她她也不懂。另一個營業員說,隨手拿了一盒給她。

她一把抓起營業員放在櫃檯上的零錢,拔腿就走,走到門口還跟人撞了一下。她那時看起來一定像個小偷。
她躺在床上,頭像被敲打的木魚,一下一下的痛。那些神經線又像五線譜,掛滿了音符,沉甸甸的吊著,而琴弦一撥弄就斷。

他下班後來找她。他們在那間簡陋的旅館裏做愛。他在她耳邊說愛她。他問她她不快樂嗎?她說快樂。那時她也不知道快樂是什麼。

許多年後,她不曾憶起他們在一起時有過快樂時光。每當她想起她並未擁有過她想要的安全感,沒有她要的那個溫暖的懷抱,那時她便要感歎。關於暴風雨中一葉小舟泊進港灣的故事,從未發生。在他們認識後,那葉小舟始終戰戰兢兢地行進在夜的海面上,那麼盲目,你不知道下一刻人生的海浪是溫柔或粗暴。他轉身離去那天,她已無處可躲。他卷著暴雨而來,將她打上浪尖又跌下來,落在海面上散成一塊塊木板。
有時做著愛,她會流下淚來。

他問她為什麼哭?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輕易地落淚。她問他他會離開她嗎?
他說不會。他說他要給她婚姻的承諾。他拿出一張照片,指著一個時髦的女人對她說,那是他的母親,在香港做生意,後來又回到農村的家裏,他說他的義父是香港人。他說他的姐姐在大學讀書。現在這些事情對她來說已經很模糊了。她的生命與香港無關,若一定要扯上什麼,那就是她依稀記得上職校的時候,一個女同學準備在畢業後嫁到香港的傳聞。

那時她死心踏地地等待一個婚姻。那時她也不知道婚姻是什麼。其實十年後,坐在電腦前,她又何曾懂得婚姻?是彼此的承諾還是柴米油鹽醬茶醋的瑣碎?

那時婚姻也許是一條繩子,可以將他們綁在一起,不離不棄。
那條繩子也許一頭拴在馬尾巴上,一頭綁在人的身上,要拖得遍體鱗傷。
之後他們離開旅館去吃飯。剛下過雨,薄暮中華燈初上,小巷深處霓虹迷離。
女人濃妝豔抹,靠著牆邊招攬生意。有時從旁邊一間幽暗的按摩房開著的一道縫裏伸出女人一條穿絲襪的腿,光著腳掌,露出紅的紫的腳趾甲。

她像走在一片沼澤地上,生怕沉了下去,於是一手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
有時女人向他拋媚眼,她不敢看他,眼角的餘光偶爾瞟了他一眼,他嘴邊帶著模棱兩可的笑。
她拉著他的衣服的手不覺松了些。

那時他們吃完飯,便要分手了。她獨自沿著長長的小巷走回去。她搭拉著腦袋,那些女人們向她的形只影單拋來輕蔑。那時她是那樣的低。但就算從沙礫中開出花來,也不曾姹紫嫣紅。
41、

她的運氣實在是壞,竟不能踏踏實實地找份工作。她去做了收銀員,有一天一個離開的顧客忽然又跑回來,說她找了她一張假鈔。那一次她很勇敢,和同事們據理力爭,拒絕調換。過後那位同事跟她說以後收到假鈔她要加倍賠償。這之後她又神經衰弱了一陣子,老想著有人要拿假鈔來害她,每天站在收銀台前神情恍惚,跟丟了魂似的。

她想起小時候尿床的事,她常常在她奶奶那裏吃睡,也在奶奶那裏尿床。第二天奶奶便用一塊布把她包起來,背著她回家。人們見了會問:你又尿床了?那時她便把臉埋在奶奶的背上。……她長得老大了還尿床,每天晚上想著大人們在門口叫駡,隨時要衝進來抓住她的頭髮,將她的臉往牆上撞,想著一隻西瓜砸在地上四分五裂支離破碎。迷迷糊糊中她去上衛生間,醒來身下卻一片潮濕。她後來嚇得連水也不敢喝。然而還是要尿床,她的頭也痛得更厲害了……後來,她長大了,有時她是一陣狂風暴雨,聲嘶力竭地和父親吵架,掀翻了桌子。她甚至想著要把房子拆掉,她要像一個大力士一樣盡情地破壞,搬起大石頭把這個世界砸得稀巴爛。那時要山崩地裂,火山噴發,洪水淹沒了大地。她要像一盒煙花,要把自己點燃,要在空中發出一道絢麗的色彩,然後炸得支離破碎。那時她要大喊大叫,叫得喉嚨痛叫到嗓子啞,毀滅毀滅毀滅!啊——歇斯底里的毀滅!有時她什麼也不想,腦袋裏一片混沌,頭一下一下地痛。她的神經是繃在一把破琴上的琴弦,一撥弄就斷。她總懷疑那些豆芽般的音符,一個個沉甸甸地要把五線譜扯斷……

沒過幾天,她被老闆辭退了。

旅館。她每天都要走在路上。可是她真的很累了。父親說什麼都要錢,喝口水要錢,吃碗飯要錢,什麼都要錢——什麼不要錢?葬你那塊地也要錢。
是的,住旅館也要錢。

可是她真的很累了。能不能先不要錢呢?
那時她要是這樣說,吧台的人一定會覺得她是在說笑。
要是能驚天動地地倒下來,像一座橋忽然垮塌該有多好!像她小時候學的那首兒歌“倫敦橋要垮了,要垮了要垮了……”那時她眼睛一閉,才不管葬她的地要不要錢。

她的腿雖然軟綿綿的,還能勉力支撐她瘦弱的身體不致倒下。
她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她有氣無力地跟母親說起在城裏總是迷路的事,所有的招牌和街道好像都似曾相識,東西南北也分不清。那時母親說,迷路?你將來還不知道要比別人多走多少彎路呢。那一刻我才驀然意識到,我是一個路癡。

幾天後他到她家裏來找她。

母親問起他的事。她低垂著頭說他對她有婚姻的承諾。
母親問她可信嗎?她捏著衣角,嗯了一聲。

她做愛做得提心吊膽。窗戶還沒有安裝,沒窗沒窗簾,她覺得隔鄰藍色的玻璃上貼著一雙眼睛。她想像著她鼓著一個不知廉恥的肚子,肚子像一隻西瓜,看到的人們要用蜚短流長埋葬她,把她埋在黑暗的地下。
那時黑暗中有夜叉,張著血盆大口流著濃涎。她只能聞到腥臊味和黑暗中夜叉哧哧的喘氣聲。夜叉的眼睛像紅燈籠,映照出一雙褐色的銅鈴大的驚恐的眼睛。

這時忽然傳來母親的叫聲,母親剛從地裏回來,喊著她的名字。
他們嚇得從那張吱呀響的床上跳下來,慌亂地找衣服穿。
十幾年後她坐在電腦前打著這些字,看著這一對手忙腳亂驚慌失措的男女,在她的文字裏上躥下跳,嘴角向上彎成一眉月芽。

但那只是一個謊言,而鄉親們要用蜚短流長埋葬她。大人們要將她關在黑暗中。那一季的愛情是頭頂這片陰霾的天空。

42、
這一天,我們村發生了一件大事,一片山林著火了,燒了一個下午。風助火勢,火借風威,越燒越猛,濃煙滾滾。村民們議論紛紛。

那天晚上,母親做工回來忽然跟我說,她和父親晚上要去山上救火。說村裏組織村民去打火,一個人發十塊錢,還有梨和礦泉水。

母親說著這些,顯得很興奮。

明天你還要去做工。我說,晚上還是不去了,太累。
不會呀,怎麼會累呢。
但是……很危險。

不會呀,人很多……誰會去拼命呢?
晚上一輛接一輛的大貨車進入村子,一大堆村民擠在車鬥上,像一車被拉去屠宰場的鴨子拉去火災現場。我的腦子裏又浮現一輛車冒著煙滾下山崖以及一棵燃燒的樹忽然倒下來的情形。生的掙扎,我無力阻止。
我記掛著父母的安危,心裏忐忑不安,直到晚上九點多,父母回來了。母親疲憊中帶著微笑,她的嗓門很大,往往還沒到家就已經聽到她跟厝邊的說話聲。

“回來了……火很大,風也很大,無法靠近。”我在屋裏聽到她說。
那時我懸在喉嚨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

林大火一直蔓延,燒到第二天,大火已經從我們看到的這一面翻到另一面去,只有燒得焦黑的光禿禿的植被,偶爾一陣風刮過,山那邊的火舌躥起老高。

這兩年,我斷斷續續在報上發表了幾篇文章,報社寄給我樣報的時候,看到上面有新聞爆料電話,於是我打了電話過去。第二天一早,報紙刊出來了。當天晚上,市台也播出了新聞,說市里從某地調來部隊滅火,但直到淩晨時才撲滅。

那天我接到同學的電話,同學說鎮裏剛開了會,提到我爆料的事,非常不痛快,讓我這陣子安分一點,閒事少管。

可是山林的火被撲滅了,不是減少了損失嗎?我說。
她說,是啊,但是全市都知道我們這裏發生山林大火了,地方上可是有責任的呀。
我不明白,但也不想爭辯,因為聽她的口氣,總是為了我好,所以我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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