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9日 星期四
竹溪驚夢(三)
四
畢竟是夏天,剛過七點,太陽已火辣辣地射出萬道金光,針一般地刺向大地,地面像著了火一樣燙人,狗吐著舌頭“哧哧”喘氣。
麗美的孩子拉肚子,淩晨便用摩托車帶他們母子上鎮衛生院看醫生。江濤不知所終,淑莊跟來串門的左鄰右舍拉家常,小路悶得慌,就一個人溜了出來,順手從桌上抽了本書。她跟莊姨下鄉時就帶了一撂書。這會兒那本書正攤開來蓋在她頭上遮陽光。
坐在杮樹上,俯看目光所及,頭頂茂密的杮葉,小路感到一陣愜意。一陣風掠過,整片果樹一齊搖曳,婆娑婆娑,葉子嘩啦嘩啦作響。偶爾幾隻鳥兒啾啾叫著從腳底下飛過。可惜吊床幾經風吹雨打,早已爛得不成樣了,要不小路已經躺上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了。淩晨這兩年把心思都放在果林裏,無暇顧及太多。
一想到淩晨,小路的嘴角不覺露出笑容。小路對表哥的記憶,始於七歲那年。
那時小路上小學一年級,還是第一次到莊姨家做客。記得那天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開滿了許多小花的裙子,像個羞澀的小天使,怯怯地拉著媽媽的衣角,攥得手心出汗把衣角濡濕了。莊姨還取笑她是跟屁蟲呢。
第一眼見到表哥,穿一件白襯衣,背帶褲,頭髮向後梳得很整齊,負著手慢條斯理地來回踱著方步,像個闊少,很神氣的樣子。都已經九歲的人了,吃飯還得麗美表姐連哄帶騙。非常頑劣,手裏拿著根棍子,架在胯下,說是“騎馬”,在屋子裏繞來繞去,“駕駕駕”地叫著。麗美表姐端著碗在後邊氣喘吁吁地追趕,好不容易逮到了,他卻一邊掙扎一邊叫嚷:“不吃不吃!就是不吃!……”“啪!”的一聲,把麗美手中的碗打落在地。
正在廳堂切肉的姨父見狀,丟下刀走過來,順手抄起掃帚,嘴裏罵著:“你皮癢討打了!”手中的掃帚高高揚起,便要落下。
“江濤!”莊姨這時不知從哪里閃出來,擋在姨父身前,奪去掃帚,“孩子有什麼不對你數落他幾句就是了,動不動就要打,要是有個閃失怎麼辦?”
“遲早會叫你慣壞!”姨父憤憤然,轉身回去切肉。
淑儀站在水池邊正洗著菜,只是搖頭歎息。
也不知是什麼節日,村裏的人殺雞宰羊,熱鬧非凡。傍晚時分,忽聽得一陣鑼鼓聲,“咚咚嗆,咚咚嗆,嗆嗆嗆……”
小路聽那鑼鼓聲,心裏好奇了起來。這時淩晨滿頭大汗地從外邊跑進來,嘴裏直嚷嚷:“戲開演嘍!戲開演嘍!”聽得小路心動了。淑莊很快挑著供品出來,急急地對淑儀道:“我去上上香就回來。”
眼看莊姨出了門,小路急了起來,一個勁地扯著母親的衣角:“媽媽,我要看戲!我要看戲。”
“你看你,剛才也不早說,莊姨都走了。”淑儀嘀咕著,拉著她來到門口。淑莊還沒走多遠,聽得淑儀叫便立住了腳,打發淩晨回來帶她。
小路同表哥的親密接觸便是在那時。表哥拉著她的小小的嬌嫩的手,像呵護一朵花,小小心地握著,走在通往戲臺的鄉間古樸的小道,小路第一次體味了幸福。就是那一段並不長的路程,在她多年以後的夢中時常出現,她就是被這樣牽著走在紅地毯上,走向婚禮的高潮。然而夢中的新郎,她始終未能看清他的模樣,這不免叫她感到悵惘。
恍惚間,一個理著短髮,穿著恤衫和牛仔褲的人影兀地出現在小路的視線裏,小路晃晃頭,正待細看,卻聽得“啪”的一聲,原來是手裏的書掉了下去,待她再次抬頭欲看時,那人影卻已不見了。
那人是誰?為何似曾相識般地熟悉?
遠遠地,傳來了狗的叫聲。小路扭頭看,晨表哥找來了,那條狗在前邊跑,淩晨跟在後邊吆喝著,越來越近。
五
一轉眼小路到鄉下已經半個多月了,每日在果林遊遊蕩蕩,人整個地被曬黑了。因為她的到來,淩晨便不辭勞苦地跑到鎮上買了網兜,重新做了兩張吊床。小路便時常躺在上面,臉上蓋著書,久久地發起呆來。
淑莊怕小路一個人悶壞了,或者是哪里怠慢了小客人,便每每打發淩晨多陪陪她。農村到底不比城市,有咖啡廳、網吧、溜冰場、卡拉OK廳、公園、電影院等年輕人喜歡的休閒場所,也沒有燈火通明的街道,有看不完的景致;以及足以讓人留連忘返的遊樂場,以致于淑莊每每想鼓勵她同淩晨出去走走,卻又不知除了果林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家裏又漸漸冷清起來,江濤有時還是在晚上上山去,徹夜不歸,三個人便看看電視。看電視的時候,小路總見她的莊姨在發呆,姨父在的時候,還會聊聊天,說點笑話什麼的,姨父一走,她便雙眼無神,心不在焉。
這樣的日子越來越乏味。江濤一家也不再像她初來乍到時一樣噓寒問暖,每個人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軌。小路越發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隔絕在這個家庭之外。
她開始有些想念家了,一想到家便覺得溫馨,家應該是一個溫情脈脈的地方。好比她的家,三居室住房,大人一個房間,她一個房間,還有一個房間作書房,扎扎實實,全不像這裏,兩層樓,四百平方,既空曠又冷清。
尤
其是這幾天淩晨總是不見人影,吃完了飯碗一丟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有一次小路敲開門的時候,她表哥只是小心翼翼地開了一道縫,整個身子擋著門縫,並沒有請她進去的意思。臉色神秘兮兮,問什麼總是笑著搖頭。
想到這裏,小路便又煩燥起來,跟誰賭氣似的,拿掉蓋在臉上的書,在吊床上悶悶地躺了一個下午。
小路接到母親的電話便決定要回城裏,倒不是因為再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只是一聽到淑儀的柔婉的聲音的那一瞬,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促使她下定決心離開這裏。
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了,莊姨一家人仿佛很忙碌,誰也沒注意到她的不滿。她姨父總是吃飯的時候才出現,吃完飯碗一扔人就不見了,即使到了晚上,也並不知他究竟是回家了還是呆在看林屋裏,總是要第二天起床後才又看見他。
淑莊倘不是織會兒羊毛衣,就是和鄰里拉拉家常,喂喂雞鴨做做飯,閑的時候頗多,常常是坐在電視機前發呆。偶爾想起她來才會抬起頭來沖小路歉意地笑笑,或者心不在焉地問幾句什麼。
淩晨一聽說她要回城,呆了一會,卻並未解釋什麼。
小路不免感到失望。不留她就算了,找個藉口就那麼難嗎?
臨走前淑莊給她準備了一盒杮幹、幾盒自製的蜜餞,還特意備了一些自己醃制的鹹橄欖,說是如果坐車的時候感到噁心,吃一顆鹹橄欖就好了。一再叮嚀之後,夫婦倆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
一路無語。
車站相當嘈雜,喇叭聲、小販的吆喝聲、馬達的轟隆聲響成一片;汽油味、汗酸味彌漫在空氣中,小路感到一陣
陣難受,不知是心裏難受還是胃腸難受。總之,這一趟鄉下之旅並未像她想像中的那般美好。
淩晨把她安頓在靠窗的位置,便下車給她買了一瓶礦泉水、一包紙巾和口香糖。之後兩人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小路只是看著窗外,淩晨目光閃爍,幾次欲言又止。
車發動了。
“要走了嗎?”淩晨茫然地問。
“要走了!”售票員打趣道:“小夥子,捨不得就別下車了,還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又不是很遠,來來去去不是很方便麼?”
淩晨默默地下了車,退到一邊。
車身動了。淩晨站在原地,一隻手插在休閒褲寬大的口袋裏,褲兜誇張地鼓起來。他幾乎忘了。
車緩緩地向出口駛去的時候,小路忽然聽到表哥叫她的名字,她扭過頭,淩晨追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個毛絨絨的袋子,從敞開的車窗遞上來,“生日快樂!”小路遲疑了一下,接過那袋子,驚詫表哥怎麼會知道她的生日。淩晨一臉的汗水,傻乎乎地笑著。車漸行漸遠,把坑子鎮拋在後面。表哥傻笑的樣子,惚如隔世。
小路這才打開那個袋子,拿出一樣東西,竟是一個提線木偶。木偶是用竹節做的,竹節裁成一小節一小節,像鉛筆杆那般細,用利器在每一小節上紮個洞,繩子穿過,打個結。做工頗為粗糙。小路握著那個木偶,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往事一件件浮上來,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又飄回鄉下,七歲那年的竹溪村。
因為父親忽然生病住院,母親便把她一個人孤伶伶地丟在陌生的莊姨家。那一天晚上,表哥又是翻筋斗又是學孫悟空打妖怪,又是跳青蛙、打紙牌方才把她哄睡。不料第二天,她眼一睜開又哭著鬧著要媽媽,弄得江家上下一片愁雲慘霧,哭得表哥一籌莫展,因為翻筋斗跟跳青蛙都不再讓她感到新鮮好玩了。
正在焦頭爛額的時候,鄰居的小朋友阿冬提著木偶來找表哥玩,阿冬說那是他爺爺做的,他爺爺是個木偶戲迷。小路的目光一下子被那個提線木偶吸引住了。
後來表哥跟阿冬借了木偶讓她玩。拉一拉線,手就動一動,再提一提線,腳就抬了起來,把小路逗得咭咭直笑。東西雖好,到底是人家的。索要無果,小阿冬便急得直哭。
二表姐見了,責備弟弟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借了東西就要歸還,要不往後誰還借給你?”
表哥卻任性地說:“不借就不借,木偶就是不給他。”
“
你個小無賴……我去告訴爸爸。”麗娟嚇唬他。
“你敢?”表哥嚷著,沖過去就是一拳。
大表姐忙上前拖住,一個勁地哄:“乖弟弟,別鬧了,不還就不還,還不行嗎?”
“姐姐你不要寵壞了他,仗著自己是男孩子就無法無天了。男的又怎樣?了不起啊!”
“麗娟,你給我閉嘴!”莊姨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她嚴厲地看著二表姐,“我還活著,淩晨用不著你來管教!”
“
你就寵他!”二表姐跺著腳,忿忿地跑開。
莊姨這才轉向表哥,溫和地說:“淩晨,把木偶還給小弟弟好嗎?”
表哥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將木偶扔過去:“給就給,這麼小氣!”
“這孩子!”莊姨只是歎著氣,彎下腰從地上撿起木偶,拉著阿冬的手往外走,“來,我帶你回去。”
直到阿冬走遠了,表哥還沖著他的背影心有不甘地嚷著:“這麼小氣!以前你在我家吃了那麼多的芒果、荔枝,還有杮子,還有很多很多的東西,我都沒說你,現在跟你借個木偶都不行?有木偶就了不起呀!”嚷完了他便低下頭哄她說,“以後我給你做個更漂亮的木偶,好不好?”
可是,那天下午,母親就匆匆趕到竹溪村,帶她返回城裏。……
十二年了,表哥還記得他九歲時說過的話。
母親總是說表哥像個被寵壞的小皇帝,表哥,到底還是懂得疼人的嘛。莊姨寵是寵他,誰讓他攤上那麼個兇神惡煞的父親?
小路把木偶裝進袋子,貼在心口,臉慢慢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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