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9日 星期四

竹溪驚夢(四)



小路生日那天,淩晨竟不請自到。

原本打算吃完蛋糕,帶她表哥四處走走,逛逛西餐廳、咖啡廳,也算稍微見點世面,不至於讓她母親把他看得像個土地主,譏笑他“泥巴裏還能翻出金子來”。張營出於禮貌,勸了淩晨幾杯酒,她那表哥便不勝酒力,回房睡下了。小路一番好意的計畫全叫打亂了,心裏老大不爽,一個人出去遛達,心不在焉走了一會兒,終覺無趣,仍然回來。

家裏靜悄悄的,燈都已熄了。只有她的房間的門虛掩著,透出一線光亮。從門縫裏探個頭進去,林淑儀穿著睡衣,正斜靠在床上翻雜誌,抬起眼皮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

“才回來?”
“怎麼跑我這裏來了?”她一邊問一邊拿睡衣。
“我今晚就睡這裏,怎麼?”
“行!”小路笑嘻嘻的,“我是說,您累了這麼一整天,也該早點休息。”

林淑儀抬起頭,目光落在小路的臉上,看得小路渾身不自在,這才又翻看她的雜誌,嘴裏說:“你倒是懂事了呀。”
“那當然!我的生日就是您的苦日嘛!”

她媽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合上雜誌,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幅深談的樣子:“小路,很久沒和你聊聊了。”

小路有氣沒力“哦”了一聲,拿了睡衣進衛生間,“聊聊”通常意味著一堂“政治課”必不可少。

林淑儀隨手把雜誌擱在床頭櫃上,靠著床無聲地歎息——又想到了淑莊。那張日益蒼白的臉總在她的面前晃蕩,在午後的日光下顯得異常蒼白。閉上眼,黑暗中,淑莊正以同樣的姿勢靠在床上,淚水從她已不年輕的眼角滾入這寂寂的漫長的夜……


小路慢條斯理洗了澡回來,她母親還在出神。
“媽!”

林淑儀“啊”了一聲,忙坐直身子。
“累了就躺下睡嘛。”小路關上燈。
“嗯。”她含糊地應著,身子往後一靠,“小路,媽很久沒跟你談心了……”

小路爬上床,嘴裏低聲嘟噥著:“現在放假了,每天都生活在你的眼皮底下,還有什麼需要彙報的?”

“這次去鄉下過得開心嗎?表哥對你還好吧?”

“表哥……他……”小路做賊心虛般地臉紅起來,“他對我一直是這樣的。媽,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跟你去莊姨家的事嗎?那天表哥帶我去看戲,演的是《美猴王》,那個演孫悟空的好厲害,翻了十幾個筋斗臉都不變色……”

“說哪去了!”
“我說我表哥呀!”小路裝作無辜的樣子,暗地裏嘲笑母親那欲蓋彌彰的狡猾。她拉拉淑儀的手:“媽,你有沒有發覺,我姨父好像不是那麼疼表哥,好像表哥不是他親生似的。”

“什麼?”林淑儀被蜂蜇了似的一下坐直身子,臉都變了色,氣急敗壞地問:“你說你表哥不是誰生的?”
“幹嘛這麼緊張嘛!”

淑儀聲色俱厲地申斥:“小孩子家,不許亂嚼舌根!”

小路委屈地辯解:“姨父又不是他的繼父,說說又怎麼啦?又沒有別人!”
“好了好了!”淑儀煩燥地制止她,拉起被子躺到床上,“睡覺!”
小路“啪”地關掉燈,翻了個身,背對著她母親,心裏又委屈又懊惱。


一轉眼又到了國慶日,一個禮拜的假日讓小路心花怒放。下午沒課,小路坐車直奔竹溪村,淩晨已在車站等候多時了。先前在電話中聽說這個大一新生軍訓累壞了,可是一見著她還是讓淩晨吃了一驚。小路不光瘦了一圈還連帶黑了。她表哥看她這樣子,又心疼又好笑。

“你多久沒回去了?”他幫她拎東西,“姨媽剛打了電話來,問你有沒有上這裏來。”
小路哼了一聲:“才不回去,氣死她!”

因為上回跟她母親鬧了彆扭,小路賭氣不回家了。不知道為什麼,一提到莊姨母女倆便總是要鬧僵,哪怕彼此小心翼翼。小路上次不過說句“姨父也不知怎麼回事,老是呆在看果林的小屋裏,總是徹夜不歸”,結果又弄得她母親不自在起來。小路覺得委屈,難道說關心一下她母親的姐姐也有錯嗎?也就那麼一個親戚。

“這樣不好,等下到家了回個電話給她。”
“要打你去打!”小路大聲道。

淩晨怔了一下,笑著低聲道:“好吧,不打就不打。”

出了車站,表兄妹騎上新買的摩托車,淩晨把車開得飛快,不顧旁人詫異的目光,一路尖叫著回家。
江家屋後有塊空地,去年翻了土種上了菜。滿園的菜倒也爭氣,鬱鬱蔥蔥,一派喜人的生命力。芥菜、生菜、西紅杮、大蒜、生薑……但凡鄉下有的這裏都齊了。靠左側,辟了一塊八仙桌大的地,也種了車前草、田七和七點花。

淑莊說,在屋後種點小蔥小菜就是有這個好處,半夜裏肚子餓的時候起來煮東西吃,要根蔥菜也方便。小路說我倒覺得是美化了環境,每次站在窗前,往下一看就是生機勃勃的菜園,怎能不令人賞心悅目?

那時候小路跟淩晨學口琴,便時常選在菜地邊的長石凳。莊姨養了些雞鴨,雖說是圈養,但有時也會跑出來,跳到石凳上拉撒,所以傍晚總是要用水管接了水沖洗,晚上在家裏呆悶了也好出來透透氣。

到家的時候,淑莊正在屋後菜園邊的空地上喂雞鴨。她時常一邊削地瓜一邊出神地看著雞鴨吃東西。陽光下,那

張久病似的面容發白。見了小路,淑莊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

來了呀!坐車累不?”
“不累。”小路應著,有些發窘,為自己三番五次如此頻繁地叨擾莊姨感到羞愧。

淑莊淡淡笑道:“人家要有個鄉下親戚,怕不都躲得遠遠的,你這孩子倒奇了,不嫌我這裏窮鄉僻壤。”

小路聽了,松了口氣:“我就怕莊姨嫌我煩,趕我走呢!”

淑莊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皺了起來。“你就是住上三五年,莊姨也還不至於趕你走。就怕你在鄉下呆不長久。城裏人在城裏呆膩了,便喜歡下鄉逛逛,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感受一下田園風光,但真要叫他留下來,住個十天半月也就不耐煩了。再過幾天,你又該回學校了吧?”她說。

小路點點頭。

淑莊忽然幽幽地道:“你來了,雖也是漫山地跑,但是吃飯時,飯桌上多了個人,晚上家裏也多了點人聲人氣,莊姨也就沒那麼孤單了。”

“哦。”小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淩晨停好摩托車從屋裏出來:“媽,我們去果林了。”
“太陽已經快下山了,還是明天再去吧。”
“還得近兩個小時才天黑呢。”
“嗯,那去吧。記得早點回來吃飯!”

她已經削好了地瓜,出神地看著小雞覓食。恍恍惚惚,看到好些人紛至遝來,漫無目的地遊蕩。在午後的日光下,他們的臉十分蒼白,白得發青,嘴唇也是蒼白的,每個人的臉上一樣冷漠,沒有一絲生氣,眼睛也是木木的,仿佛剛死過一回,才還魂來,身上還沾著陰間的氣息,涼嗖嗖的。

成群的鳥在地裏偷吃稻穀,遠遠傳來莊稼人的呼喊聲“呵——喲——呵——喲——”,在午後白色的陽光下,聲音像叫魂一般,聽來毛骨悚然。

雖已是秋天,天氣依舊炎熱,走了二十幾分鐘,兩個人都已一頭汗了。淩晨提議歇歇。小路喘著氣斜靠著樹。淩晨取出口琴,吹出一個高音,卻驚動了樹上的鳥兒。那小鳥拍著翅膀“啾啾”地叫著飛走了,去前落下一串鳥屎,“啪”地打在小路白色的運動鞋上。

小路一邊不快地抱怨一邊抬起頭看樹上,突然驚喜地叫起來:“嘿!鳥窩!”
淩晨抬起臉,果然,樹杈間有一個碗大的窩。

小路脫下鞋,一把抱住果樹,縮起兩隻腳往上泅,慌得她表哥直叫:“幹什麼?幹什麼?……快下來,很危險的!”

小路咯吱咯吱地笑起來:“我只是看看,又沒說要端掉。”

上了樹,見那鳥窩,如碗一般大小,穩穩地坐在樹杈上,裏面什麼也沒有。小路輕輕地摸了摸,這才滿足地挪動一隻腳,正欲下樹來——也是合該有事,只是那麼不經意地一抬眼皮,便見那遠遠的看林的小屋前,站著兩個人,正說著什麼。夕陽把兩個人影拉得好長。男的,便是江濤,女的,也似曾相識。

“下來!快下來!多危險哪,小路!”這丫頭,才來鄉下多久就野了?

那個女人……啊!那不是施玉寒的母親嗎?
“施玉寒!”這樣想著,小路便忍不住嚷出了嘴。

淩晨怔了一怔,詫異地問:“怎麼突然想起她了?” 
“可不是……”小路嘴裏應著,小心翼翼地下了樹。忽地想起了暑假來鄉下,有一回也是坐在杮樹上,看到一個

理著短髮、穿著恤衫和牛仔褲的女孩經過果林,看著就覺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誰。她不就是施玉寒嗎?兩年不見,到底是有些生分。

施家小路跟淩晨去過幾次,施玉寒的母親,卻是早就見過了。

那時正逢江淩晨十六歲生日,小路記憶深刻。因為這麼隆重的生日排場,即使生活在城裏的她,也還是頭一遭見到。

一腳跨進門,便見大廳牆壁上系著一匹長3米寬1米的錦緞,上邊繡著龍飛鳳舞的圖案,幾個燙金大字:吉祥如意!錦緞下擺著一張八仙桌,向著大門的那側同樣系一面錦緞,同樣的圖案,“龍鳳呈祥”四個燙金大字尤為顯眼。八仙桌上,是從寺廟裏恭請來的幾尊佛像,佛像前放一座鍍金方爐,爐內焚著一束香,煙霧繚繞,好一派莊嚴的喜慶的氣氛!要是再多幾個喇嘛,小路還當自己是到了布達拉宮呢!

姥姥送來了紅燈籠,上書“添丁進財”,下垂的紅綢穗還紮著紅包。姨父接了燈籠,掛了起來,給屋裏平添了幾分喜氣。

莊姨還請了戲班子,在村裏的戲臺咚咚嗆地唱了三天大戲。

莊姨一大早就準備了三牲,沉甸甸的一擔,壓在莊姨瘦弱瘦弱的肩膀上;瘦弱瘦弱的莊姨滿面春風,歡天喜地地跟鄉鄰打著招呼,挑著上供去了。

生日那晚,江家熱鬧非凡,十幾桌酒席在屋裏屋外擺開,看得小路直咋舌。江家早年承包果林,算是較早富裕的人家,該是有一筆積蓄。一次生日,那排場、那花費,也夠風光了,在竹溪村,可謂“前無古人”。莊姨只是說,總不能委屈了這孩子。小路待要問,那麗美麗娟表姐怎麼就不過生日,母親卻走了過來,捉住她就走,說是讓她去陪姥姥。

第一次見到施玉寒的母親,也是那個晚上。表哥說,屋裏人聲鼎沸吵得頭腦發脹。兩個人便偷偷地溜了出來。
戲臺下僻靜的一隅,一個長得頗為結實的村婦在那裏擺攤,賣起了甘蔗。兩人走到她跟前的時候,她正踮著腳尖,伸長了脖子往黑壓壓的人群中搜尋什麼,黯淡的油燈照得她一臉焦慮。
“哎,買甘蔗……”

聽得表哥說話,她轉過身來,兩眼頓時睜得圓亮,定定地瞅著他。

表哥挑了一根較粗的甘蔗,用手比劃著:“一半就好。”

村婦這時回過神來,嘴裏“哎哎”地應著,眼睛卻沒離開表哥的臉,睜眼瞎一般伸出一隻手摸索著找到了刀,卻“咣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

“瞧我急的!”她訕訕地笑著,聲音略帶顫抖。

也不知是刀鈍怎麼的,就那麼一根手腕粗的甘蔗,她卻像砍柴一般吃力,直砍得甘蔗幾乎要血肉模糊才斷。昏暗的油燈下,依稀可辨那是一隻種地的手,粗糙而黝黑。

“還沒過秤呢!”表哥沒接那只顫抖的手遞過來的甘蔗。

村婦這才醒悟,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拎起秤來。人家做生意的,約東西的時候都是一點一點地挪動秤砣,再看她,把秤砣的手一捋,秤砣順著秤桿尾部滑下來,重重地砸在地上。那桿秤也失去平衡,秤盤一顛,甘蔗掉在地上。她忙伸出手來撈,沒撈著,從地上撿起甘蔗,又是拍又是吹,臉上陪著笑:“我第一次做買賣,手生得很。……”於是重又過秤,二斤七兩。

“一斤多少錢呢?”她表哥也不介意,邊問邊摸口袋。
“不用了不用了,”村婦一迭聲地說,“喜歡吃就拿去吧。”
“哪有買東西不給錢的?”表哥拿過刀,將甘蔗砍成兩截。
“那……就隨便吧。”村婦說著,瞅著淩晨,臉上的神色閃爍不定。
“這怎麼行呢?”
“沒關係,自家種的……”
“那,給你兩塊行嗎?”
“用不著這麼多。”村婦說著,看著淩晨手裏的錢,躇躊了半晌,這才伸出那只粗糙黝黑的手,抖抖索索地接過。

彼時小路總覺得那個村婦怪怪的,可又想不出哪里不對勁。走出老遠,她往回看,村婦正癡癡地望著他們漸遠的方向。
“很久沒見到施玉寒了。”
“要見她還不容易?明天我帶你去。不過有個條件,”淩晨擦著口琴,神情嚴肅,“不可以讓我媽知道!”
“為什麼?”
淩晨低頭來回擦他的口琴,半晌才說:“我媽不喜歡我跟她來往,我們一直都是偷偷摸摸地交往。”
“為什麼呀?”
他聳聳肩:“天曉得!”
吃過晚飯,表兄妹在客廳玩遊戲。見莊姨坐在一邊,神情恍惚,著實是寂寞了,小路便回房間,從背包裏翻出一張CD來,放入影碟機。
“不玩了?”淩晨問。
小路沖莊姨呶了呶嘴。
“媽怎麼了?”
“唔?……沒什麼。”她換了個坐姿,看了一眼鐘,“才八點?”
“聽聽歌吧。”小路說,按了遙控,把聲音調大些。“我媽很喜歡聽歌,莊姨呢?”
“很少聽。”淑莊淡笑。“你媽讀書時就喜歡音樂。”
“聽我媽說,莊姨的文化程度也很高,在竹溪村同齡女人中是最高的。”
“是麼?”淩晨詫異地轉向淑莊,他竟不知道。
“高中二年!”
“哦。”淩晨笑了笑,面露窘態。
淑莊淑儀是異父同母的兩姐妹。小路聽說她外婆年青時和村裏一個姓楊的小夥子好上,後來這夥子為了謀生,到船上當了一名水手,幾個月後在南洋娶了太太,定居國外,再沒有回來。外婆懷著莊姨嫁了人。南洋人到底還有點良心,幾次托人輾轉從海外帶回了錢。外婆總是瞞著外公,從娘家拿著南洋人的錢,卻說是娘家的錢。那個貧窮的年代,他們的生活卻是富足的。
“這張CD還是我媽買的,不過我很喜歡。”
馬頭琴的聲音從天邊的草原傳來,蒼涼而荒蕪。
“這首歌我最不喜歡,”小路按了下一曲,“怎麼一提到草原就是藍藍的天,綠綠的草原,白白的羊再加一個美麗的姑娘,就不能有點新花樣!”
淑莊呵呵淡笑。歌詞也確實樸實得匱乏了。
聽女子十二樂坊演奏的《茉莉花》,一支江蘇民歌。“也不知是音樂借鑒了詩詞美,還是詩詞借鑒了音樂美,回環往復,連綿不絕,聽來倒有迴腸盪氣之感。”小路感歎道。
“嗯,我已經聞到茉莉花香了。”淩晨吸了吸鼻子。
“還有提神醒腦的作用。”莊姨難得幽默。
幾個人便都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聽《舞娘》總讓小路聯想到樓蘭古國。原以為莊姨不會喜歡年輕人的歌曲,會覺得浮躁,不過看她倒是聽得很認真的樣子。“歌詞跟音樂都很華麗,節奏也是歡快的。”
狂歡之後的寂寞無人能懂。淑莊歎了口氣。聽那鼓聲,竟有幾分驚心動魄的悲壯。她忽然覺得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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