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8日 星期三
竹溪驚夢─啟航(二)
二
竹溪村。依舊是兩年前的竹溪村。想兩年前來時恰冬天。南方的冬天,南方的春天,下起雨來,像情人的吻,纏纏綿綿、細細密密,被雨滋潤過的泥土,松鬆軟軟,一個不留神,踩上去就是一腳泥巴。
過年前後這段時間,是鄉下人最清閒最快活的時候。小路至今還記得和她表哥以及村裏的一幫孩子在地裏釣青蛙的事。捕捉一些蝗蟲,放在塑膠袋裏,那釣杆是沒有鉤的,只有一條線。塑膠袋裏摸出幾隻蝗蟲,把尾部撚下來,綁線上的另一頭,然後扔進地裏,屏思凝氣,只等青蛙咬餌。淩晨一早準備了油漆桶,一見青蛙上鉤,趕緊提起釣杆,左手把油漆桶一推,正好接住鬆開口掉下來的青蛙。
然而釣青蛙,享受的也只是這個過程的喜悅。因為釣回來的青蛙,拇指頭點大,總是不知道派上什麼用場,最後還是跑到地裏把它們放走了。
此時正值夏季,腳踩著羊腸小徑,一路上雲淡風輕,綠樹紅花招搖,鳥語花香相伴,倒也不覺得爬山累人。早上剛下過一陣雨,空氣中還帶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小路站在橄欖樹下,手扶著樹幹一邊喘氣一邊往下看。一雙運動鞋糊滿泥巴,腳下的山路像一截腸子,彎彎曲曲,蹣跚著隱沒在果林間。一陣風吹來,留連在橄欖樹上的水滴就著橄欖紛紛被刮下,“劈劈啪啪”打下來。小路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好幾下,一件薄薄的襯衣也被打濕了,一半汗水一半雨水。
看著因濕透而貼在身上的襯衣,小路不禁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該自告奮勇上山來叫表哥回家吃飯了。往前走了幾步路,忍不住又往回看,一地的橄欖都有拇指大。到底心有不忍,折回來,蹲在地上,仔仔細細地一顆顆撿起來。可手掌太小,裝不下幾顆,看著濕透的襯衣,她心一橫,索性拉起衣襟來兜橄欖,倒是兜了一襟。也還“豐收”嘛!小路臉上不覺露出笑容。
下過雨的山路相當滑,小路一手提著襟兜一手不時地按著地,借力往上爬,很快就看見了小屋。
果樹掩映間黑色的瓦片、灰色的牆壁、斑駁的黑漆剝落的大門,平添了幾分古樸。那間厝原先是個看果棚,十幾年前姨父給它翻了新,用土坯和石塊砌牆,抹上水泥,蓋上瓦片,就成現在這個樣子。水果收成時,這裏便熱鬧起來。那時姨父總是從村裏找來十個八個小工,幫忙採摘果子,摘了挑下山,一車一車拉到批發市場。
莊姨也會上來幫忙,屋內有廚房,莊姨便燒幾個菜,煮上一大鍋飯讓小工們吃,太陽西斜將黃昏時才又開工。
“晨表哥!晨表哥!”小路三步並兩步走上前去,興沖沖地推開小屋虛掩的門。
“汪!汪!汪汪!”一頭高大健碩的狼狗斜刺裏沖出來,到她跟前人立起來,兩條腿在空中亂抓,兇狠地沖著她叫。狼狗戴著頸箍,一截鐵鏈拴在石椅上繃得直直的。
小路一聲驚呼,後退幾步,手一松,橄欖落了一地。
她拍著胸口,臉色嚇得煞白。兩年前小路來的時候表哥家也養了條狗,料是兩年不見,生分起來了。
“小黑,小黑!”小路試探地叫,一邊小心翼翼地湊近它。那畜牲不待她近身,又立起前腿,齜牙咧嘴惡狠狠地沖著她叫,把一截鐵鏈抖得嘩嘩響。要不是拴著,怕已將小路撲倒在地,沒頭沒腦一陣啃噬了。
小路見那架勢也害怕了,噓著冷氣,慌忙退了出來,橄欖也不敢要了。耳邊遠遠的傳來誰的叫聲,漸近。
“小路——小路!小路啊!”
一個瘦高的男孩子循著她剛才走過的山路跑過來。
“晨表哥!”小路驚喜地沖他招手,“我在這呢!”
轉眼江淩晨就到了跟前,他穿著一套藍白相間的運動服,運動褲及膝長,露出的手臂和腿現出黝黑的健康;腳下是一雙白色運動鞋,落了點點泥巴。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倒是個“陽光男孩”。
淩晨沖著她笑,露出一口白牙:“小路!……”
小路也羞怯地叫了聲“晨表哥”,兩年不見,彼此都有些生分了。淩晨比兩年前長高了許多,成天在戶外跑的緣故,曬得黝黑,笑時露出一口白牙,倒像個非洲黑人。
淩晨用眼梢悄悄地打量了表妹幾眼,都說“女大十八變”,果然出落得比兩年前俊俏幾分。就是那衣服髒了,而且濕透了,緊貼在身上,薄薄的一層,勾勒出她的曲線——到底是大姑娘了,有點慘不忍睹。
淩晨這樣一想,臉頓時漲得通紅,忙把視線移開,抓著頭皮,做賊心虛般支吾著:“剛才我聽到那狗叫得很凶……你,沒事吧?”
“沒事。哎,晨表哥,這狗怎麼就不認識我了?”她委屈地向淩晨抱怨起來,“它還差點咬我呢!”
“這只狗才買來半年,沒見過你,當然生分,你別靠得太近。”淩晨邊說邊往屋裏走,“你衣服怎麼又髒又濕?”
小路小聲嘟噥著:“我剛才站在橄欖樹下休息,一陣風刮過來,就這樣了……”
淩晨聽了“哈哈”笑了起來:“傻丫頭,那橄欖樹下能乘涼嗎?橄欖嬌得很,風一吹就啪啪往下掉。”
小路也笑了,這一笑,彼此就有些熟稔起來。
那狗見小路進來,又來回折騰起來,“汪汪”直叫。淩晨虎著臉,一邊吆喝一邊用力跺了幾下腳,狼狗才安靜下來,遠遠地站著,依舊虎視眈眈地瞪著客人。
淩晨進屋找了只袋子,兩人撿地上的橄欖,淩晨問:“什麼時候來的?”
“早上。”
“我剛才回去了,我媽說你來了我還不信。她說你上來找我了……”他說著又忍不住打量了她幾眼。
“嗯。我們好一陣子不見了,多久了?有兩年了吧?”她笑著問。
“是有兩年了。”他也笑。
“你長高了。”
“你……”淩晨躇躊道,“你也長大了,變了好多。”
“是麼?我上回來還是十七歲。”
“可不是。真的不一樣了。”
兩人一邊談著別後的事一邊關了門下山去。
三
小路睡意正濃的時候,一大早就讓淩晨給叫醒了。起床的時候看看鐘,才五點半。到底是夏天,天已大亮,農村人總是早起,只得入鄉隨俗。
走了二十分鐘的山路,汗都出來了,人倒是精神了許多。淩晨說要帶她去熟悉果林,兩年前來過,也呆了一個多月,但現在都記不得了。就說山北面那片芒果,兩年前哪像現在這般枝葉茂盛?旁邊的荔枝林,過去是小路來時必光顧的地方,可今年年初,天氣有些反常,降了厚厚的霜,把幾棵荔枝凍得半死不活,害得今年沒收成。
“唉,自己吃都不夠,別說賣了。”
說話間,江淩晨帶她來到一片柚園。兩年前小路來的時候沒有柚園,這些柚都是後來才插上的。淩晨說那兒先前雜草叢生,蛇蟲出沒,總覺得荒廢了可惜,他又沒事可做,便鋤了草,平了土,種了三十棵柚。如今柚樹都已結了果,淡綠色的柚果,已經有拳頭大了。
看完北面,淩晨要帶她去西側。小路說腳有些酸了,兩人便坐在柚樹邊歇息。小路邊捶著腿邊問:“晨表哥,你現在每天呆在果林裏,會不會覺得很無聊?”
“不會呀,我覺得很快樂!”
“會悶嗎?”
“不會呀!”說完後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什麼,像個大姑娘一樣低下頭絞著衣角,有些難為情地道,“其實,有時
候我也感到很孤單,現在好了,你來了我就多了一個玩伴,不會悶了。”
小路想起一件事來。“表哥,早上吃飯的時候,莊姨跟姨父怎麼不在?”
“我媽在呀,她在屋後喂雞鴨。我爸他昨晚就出去了,”淩晨反問,“你不知道呀?”
“不知道,我昨晚好累,一挨床就睡著了。”
到底是城裏的嬌小姐,爬爬山就累成那個樣子。淩晨在心裏笑。
“晨表哥,姨父一整個晚上都沒回來,他去了哪里?”
“他經常出去呀!要看管果林嘛!有很多水果都是在這個季節成熟的。來,你跟我來!”淩晨拉起小路,小路愣了一下,就任由他拉著她的手。
淩晨帶她參觀完芒果園、楊梅林,正是芒果和芭樂成熟的季節,兩人便爬到樹上,騎在樹上摘果子吃。
回到家裏已過了午飯時間,一桌飯菜都沒動。家裏一片死寂,江濤和淑莊各坐一側,江濤抽著煙,眉頭擰得像北方的麻花;淑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夫妻倆臉色十分難看,也不知在跟誰慪氣。
見到他們進來,淑莊老大不情願的樣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嘴裏“嘖”了一下,問道:“你們去了哪里?怎麼弄得渾身都是果汁?淩晨,你都已經二十一歲了呀!”
莊姨的聲音並不嚴厲,卻透露出不滿。
小路偷看了一眼淩晨,她表哥沒吭聲。
江濤見他這幅不以為然的表情,惱怒不已,將半截煙擲在地上,嘴裏罵聲:“不成器的東西!”
“又怎麼了?”淩晨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忿忿地辯解,“不就弄髒了衣服嘛?犯不著發這麼大的火嘛!”
“你還敢頂嘴!”江濤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指幾乎戳到淩晨臉上,“你現在長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我
就不信打不得你!”
“江濤!”淑莊一閃身擋在淩晨身前,“你倒是打打看!”
江濤沒再說什麼,依舊站著,目光越過淑莊纖弱的身體,懊惱地瞪著淩晨。
淩晨也不甘示弱,氣鼓鼓地回瞪他的父親。
“淩晨!”淑莊見倆父子誰也不讓,有些急了,回過身來,幾乎是哀求地扯扯淩晨的手臂。淩晨這才轉身走開。
江濤用力一拍桌子,憤憤地坐回椅子:“死囡仔,老子的話都不聽了!”
“你別把客人給嚇了!”淑莊拉起目噔口呆的小路,臉色和緩下來,輕聲道,“走吧,跟莊姨去洗把臉。”
直到麗美帶著孩子回娘家,才打破江家父子的僵局。
淩晨之前還有兩個姐姐,麗美和麗娟。麗美20歲那年嫁到鄰鎮,丈夫在外省跑生意,麗美先前也與他一起在外省生活,後來懷了孩子,丈夫便要她回來,說是不方便照顧她。麗美回來之後,就一直沒再出去,只是逢年過節時,丈夫方才回來幾天,兩口子才得以相聚。
二表姐麗娟,初中畢業後去城裏打工,後來聽說愛上了江西仔,兩個人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江家嫌對方是個外省人,說什麼也不同意這門婚事。麗娟是個強脾氣,跟父親卯上了。淑莊深諳女兒的脾氣,也勸了丈夫,奈何江濤死活不肯。一怒之下把她趕出門,麗娟也心安理得同江西仔私奔了。這件事一度成了坑子鎮三姑六婆茶餘飯後的笑談。江濤氣得一個月都不敢出門,怕人家笑話。這事到現在,算來也快一年了,但總還是江濤的心病。
吃過晚飯,一家人圍坐著看電視,磕著瓜子,吃淑莊用橄欖、楊梅和李子自製的蜜餞。
淑莊問小路:“你表姐像不像你母親?”
“像!”小路點著頭,吃吃地笑著,“比我還像!”
淑莊說:“就連你們的姥姥都抱怨說,麗美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淑儀,連那個眉眼都那麼神似,害得她一見麗美就以為是時光倒流。”
正在說笑著,江濤站起身,伸著懶腰說:“我出去了。”
麗美瞥了一眼母親,笑容已凍僵在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爸爸!……”麗美輕叫,欲言又止,眼神似責備又似哀求。
淑莊依舊逗弄著坐在腿上的小外甥,卻已顯得心不在焉。
江濤出去了,整個房間頓時一片死寂。
小路向旁邊的淩晨投去大惑不解的目光,她表哥只是聳聳肩攤攤手,仿佛早已習以為常。
但江濤只是到了大門口又折回來,雙手叉腰站了一下,走到淑莊面前,從她懷中抱起外甥,看著一屋子還在發愣的人說:“怎麼,我去我兄弟家坐坐,也去不得麼?”
麗美這才如釋重負地笑起來:“爸爸要去便去,才不會攔你!”
“你們四個人好打麻將,多我一個人就顯得多餘了。”江濤說著,抱著外甥出去了。
“我爸想得倒是周到,我們家難得湊足人。”淩晨站起身,從書櫃底格拎出那盒塵封許久的麻將。
“妹妹,姨媽說你十三歲的時候麻將就打得呱呱叫,今天可得露幾手讓我們瞧瞧。”
“不!不!”小路連連擺手,“表姐到時別笑話我才是。”
“你們倆姐妹都別謙讓,待會分了高低再說客氣話不遲。”淑莊笑著幫兒子撐開桌子。很快屋裏便傳來“劈哩啪啦”的麻將聲,連同歡聲笑語,打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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