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6日 星期二

花葬(十)

電話亭。
  她很固執地一遍遍地重撥那個號碼。
  忙音。
  沒人接。
  忙音。
  關機。
  她手握話筒,哭得雙肩直抖。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在一家花店前駐足。店員正在整理地上的一堆玫瑰花。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她和小文在街上閒逛,經過公園時她們看見一對情侶依偎著走出來。我賭那個男的不愛那個女的。她壓低聲音對許立文說。何以見得?許立文不以為然。 
  這還不簡單!她挽著許立文的手臂朝公園門口一個賣花的女孩走去。這花怎麼賣?
  一枝十塊錢。小女孩說。
  嚇!你當我是富婆啊!又不是情人節......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以三塊錢的價格成交。
  她舉著那朵玫瑰花笑著對許立文說:答案馬上就出來了。然後她把花瓣一片一片地剝下,嘴裏還念念有詞,他愛她他不愛她他愛她他不愛她他愛她他不愛她他愛好...... " 
 還剩下最後一片花瓣。她指著那片花瓣:他不愛她。怎麼樣,我贏了吧?
  荒謬!許立文從她手中搶過那枝玫瑰花,最後一葉花瓣挑在光禿禿的花枝上,在風中瑟瑟發抖,唉,好端端的一朵花就這樣給糟踏了。......
  小姐買花嗎?一個店員笑容可掬地問。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給我一朵玫瑰花。
  她把花瓣一片一片撕下。
  他愛她他不愛她他愛她他不愛她他愛她他不愛她他愛她......
  風中的最後一葉花瓣。
  答案就在這裏。    她固執地重撥那個號碼。 2002年8月25日修改于遼寧


  沒人接。
忙音   。
  關機。

  她閉著眼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
  冰涼的器械深入她的子宮,攪動。
  下體的疼痛傳遍她的全身,痛徹心肺,痛入骨髓......
  呵,她的受傷的子宮在滴血!......
  喏,你的孩子在這裏。
  她緩緩睜開眼。面無表情的醫生手裏拿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瓶裏裝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呵,她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你愛他嗎?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我需要確切的答案。
  我不愛他!我恨他!夠了嗎?
 你確定? 
  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在乎我的答案?!歐陽雨,看在你我往昔的情份,我奉勸你一句:離開他!他不值得你愛!
  謝--謝!她掛上電話,泣不成聲。

  她的出現令他又驚又怕。
  他抽煙。她知道他緊張的時候會抽煙。她在等他開口。
  躲在煙幕後他鎮定了些,他開始打量她。戴著墨鏡,身著皮裝,一襲黑色,外罩一件長長的白色的風衣,一黑一白。她的小腹依然平坦。
  “坐啊!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
  她沒有坐下,而是轉過身背對著他。她將宣佈一件事情,她需要勇氣。“你一定想知道一件事,”她頓了頓,墨鏡後的眼裏盛滿哀傷,“孩子......我已經......拿、掉了。”
  “噢!”他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然後把手中的那截煙滅在煙灰缸裏。“是啊,你才20歲,拖著一個孩子很累人的。”
  她取下墨鏡,她的臉龐更加消瘦,卻依然美麗。“那麼,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他走向她,從背後摟住她,她的小腹很平坦。他附在她的耳邊呢喃:“我們彼此需要!“
她咬緊牙。她的臉痛苦地扭曲著,他始終沒能明白她的痛苦是那樣的深刻。那樣的純粹。那樣的絕望。女人只是東西,青春在男人之間拋售。
他扳過她的肩,讓她面對著他,然後他用力地摟住她,咬著她的耳朵喘息:“我真是愛死你了,你這個迷人的小妖精!你真讓人瘋狂……“
“那麼,晚上我等你倆“她對他笑得很迷人,像風中盛開的罌栗花。

她靠著床靜靜地吸煙,剛才做了個噩夢,驚醒後就一直無法入睡。她夢見歐陽雨披頭散髮,像個淒厲的女鬼。一件白色的睡袍濺了無數斑斑點點的血漬,手上拿著一把利剪,鮮血淋漓,張著血盆大口,笑得面目猙獰。
她坐起身抽煙。許多個晚上,她就是這樣坐在床上煩燥地吸煙。
窗外不知何時已是雷電交加,一道閃電一聲響雷過後,大雨如注。
床頭的手機響了起來,是趙大強的號碼。他瘋了!
“你瘋了是不是?你三更半夜找我做什麼?!你還嫌害我不夠慘?如果你還有點良知的話,你放了小雨……”
“小文……”
“小雨?!”
“不要掛電話小文不要掛電話……”電話那端聲音急促。
“你還跟他在一起?”她氣敗急壞地問,突然恨透自己的多管閒事。
“不!”她斷然道,聲音倏然凜冽:“我要毀掉他!”
“啊?”歐陽雨咬牙切齒的語氣令她心驚肉跳。“你不要做傻事……”
“已經作了。我剪掉他的命根子,他再也玩不了女人了!我多麼的後悔,我竟然沒有用剪刀紮死他!……”
“啊?!”許立文握著電話,久久緩不過氣來。
“我玩不起愛情!我輸不起……我真後悔,不該輕信他。但,也許是我貪戀物質享受,我罪有應得……小文,我對不起你,只有你真正對我好。……”
“不要說這些了。你這樣會毀掉你自己的。”
“只要能毀掉他,我不計代價!你無法體會,當我躺在手術臺上,……醫生,從我身體裏掏出我的孩子……你永遠都不會瞭解我的感受……”她語無倫次。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許立文哭著哀求。
“我知道,無論我留下孩子還是打掉孩子,我都無法得到他的心。他只是在玩弄我,雖然我一直不願承認,我輸不起……他不明白,愛是致命的!”
許立文已說不出話來。只有她明白歐陽雨,生活的磨難沒有讓她垮掉,男人的背棄卻在一瞬間將她摧毀。
“小文,不要哭了。你要堅強--聽我說!員警馬上就要來了。”
“不!不!”許立文的情緒有些失控,尖銳的警笛聲像一道道閃電,劃破夜空,透過電波傳入耳內。“這不公平!不公平!他們不可以抓你,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像歷經了五十年的變遷,她的聲音刹那間蒼老。“都已經結束了!”然後她突然“吃吃”地笑起來,笑聲像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巫婆的詛咒,淒厲而絕望。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們,什麼是愛情,什麼又是生活。”歐陽雨喃喃地,“然而沒有人能夠告訴我們,愛情會這麼痛!”
“小雨……”
“小文,答應我,無論遇到什麼,你都要堅強地活下去!員警上來了,……小文,姐姐,你……保重!”
“小雨小雨小雨……”手機滑落在棉被上發出“撲”的空洞的一聲。她的嘴角咧了咧,就著眼淚,淒淒慘慘地笑了起來……


當朝陽升騰在空中噴薄,當第一縷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照射進她的窗戶時,她站在鏡前作最後的檢視。
她的臉依舊光滑,心依舊蒼老。
十年了。十年了。
十年前的今天,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風高雨夜,歐陽雨在一道白亮亮的閃電中剪刀深深地紮入心臟……
十年了。她一直活得很堅強,作為一個即將被派駐海外拓展市場的副總經理,無疑,她是優秀的!十年了,她就這麼習慣了一個人的孤獨,和平靜。
車在墳場停下,許立文將一束紮著白絲帶的玫瑰花放在歐陽雨墳頭。每年的情人節和清明節,許立文都會在她墳頭獻上一束火紅的玫瑰花,怒放的玫瑰花,愛情的玫瑰花,青春的玫瑰花,像一組奔的樂章熱熱烈烈地跳躍在墳場的歐陽雨的愛情的青春。
像一組奔放的樂章熱熱烈烈地跳躍在歐陽雨的愛情的青春的玫瑰花開在皚皚白雪的嚴冬。不忍卒睹。
一張白色的紗巾罩在那束怒放的玫瑰花上。
罩在歐陽雨的青春的怒放的軀體上。
罩在歐陽雨的青春的怒放的屍體上。一樣白。一樣紅。
車緩緩啟動,離開墳場,向機場方向絕塵而去。……
只有那墳前,那墳前。
一樣白。一樣紅。
呵,一樣白。一樣紅。
一樣白……一樣紅……

(完) 2002年1月15日完成初稿.江蘇
2002年8月25日修改于遼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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